Q.新作《遺事八帖》從台灣的大歷史寫進你個人、像是母親與父親的故事,可以說說你與家裡的關係?另外,一直覺得做生意的小孩很能代表台灣的一些氣味:殷實、營生、敬天、人情,大稻埕的市井生活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否具有莫名的吸引力?
A.我是大稻埕人,父親年輕時從台中清水北上,與〈望春風〉作詞者李臨秋同為大茶行「錦記茶行」的小學徒,經常出入第一劇場、蓬萊閣餐廳等茶行老闆陳天來的生意場合,小時候的我也因此看了很多日本電影,宮本武藏、金剛鬥恐龍啦;小說家王湘琦前年出版《俎豆同榮》裡的漳泉互鬥,就以這一帶為背景。我也是老台北人,小學就讀太平國小,日治時代日本人讀的學校,別校的學生穿的是難看的卡其制服,我們則是藏青色西裝外套,配上綴有徽飾的軟呢圓帽,日本式的。當時大稻埕有個特色,絕大多數的人家經商,很多紡織業、電子業的富商,都出身大稻埕。大稻埕的孩子,家裡有錢的就很有錢,很窮的就很窮;但經過二戰的我父親那輩,就如《遺事八帖》裡〈紅與白〉所寫的,他們的人生都幻滅掉了。
跟許多作家不同,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家裡十分反對我畫畫與寫作;年輕的時候拜師漫畫家牛哥,陸續出了六本漫畫。我「四年級生」的寫作同儕都很優秀,自己只有努力追趕的份,但最早的心願其實是當名畫家。當年王鼎鈞先生常給我們這些年輕作家鼓勵,永遠記得他說的,「一個人一輩子只要把一件事情做好」,到今天我還是不斷地寫散文。現在的我,很感謝父親,即使沒有他的阻止,我也不會成為好的畫家。另一個跟其他作家不同的,退伍時,我最大的心願是進聯合副刊、當個文學編輯,做一輩子。很感謝詩人向陽,多年前推薦我主編《自立早報》、《自立晚報》副刊,算是夢想成真,那是我人生最快樂的時候。
Q.從政治場域挫敗或說脫逃出來,文學創作程度上能視為一種停損點嗎?你們同代人尤其是知識分子,大多具有清楚又純粹的「浪漫」,可以說一下你們這代人的浪漫嗎?
A.我一直誠實面對寫作這件事,葉珊是我的啟蒙。的確有評論家把我與陳芳明放在一塊,他在海外的時候,我們時常通信。在那個嚴峻的時代,我就像別人說的「不怕死」,到現在,我還是個「政治不正確的人」。這幾年專心在創作上,但心裡那個文學編輯的夢沒有消失,雖然最愛的年代已經過去。文學編輯的喜悅是永遠可以當那個第一位的讀者,看似無關,但這跟早先跑新聞、後來投入媒體政治評論十年,道理都一樣。我想以文學家的溫暖之心去了解政治,以及我們的社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文學家絕不能與人民、土地分開,這也就是我說的政治不正確。
這些年裡,很幸運結識兩位任何執政者都不歡迎的兩位傑出作家,一位是前頭提及的陳芳明,另一位是小說家郭松棻,他們所代表的是文學之於我個人的典範,都是異議者、反抗者,文學本來的作用即是用來反抗的。常有人「當面」同我說,「你的文章怎麼這麼美」,一部分要歸功視我如子胡品清教授的指導,以及給我同輩創作者莫大震撼、沈臨彬的作品。回看年輕時候,不客氣地說那是濫情,每隔十年,我都給自己階段性的功課,但求新的心情從來不變。今年,來到寫作四十年,我仍保有新人般的好奇;不留戀過去的作品,我以筆名針砭自己作品的缺失。好友李瑞騰曾贈數語,「如果沒有青澀蒼白的過去,怎麼有秋日成熟的美麗」,從編輯的夢,到四年級作家年輕時大軍壓陣但相知相惜的情誼,我的心底一直有等待大師的心情。身為創作者,必須以高標準看待自己。
Q.展讀新作,尤其是前面三則,在同一地層層「複寫」,這是源自繪畫的訓練?另,可否談談書上所點提的「大散文」?
A.如果說我跟別人有什麼不同,我想是繪畫的訓練,當年沒考上藝術學院,但我寫作的元素,都跟繪畫有關,我把顏色、塗料當成文字。平日的言談只能作為現實生活的反映,但文學是在現實如同在廢墟裡面,種植出最美的花朵。以往評者較著重小說、現代詩,有系統的散文評論如張瑞芬教授約莫是最近十年的事,而單就一名創作者的單純思考,散文難道不能稱其大嗎?不能像大江大海般壯闊嗎?我們看見齊邦媛的《巨流河》、王鼎鈞的《王鼎鈞回憶錄》,看見小說可以虛構,散文不能說謊。我的每一個階段都為了下一次的書寫而準備,大概用了五年的時間以小說練筆,從《迷走尋路》、《邊境之書》、《歡愛》到《遺事八帖》系列散文,去思考「如何大而壯闊,小而如同一朵花之美」,所以我所指的大散文,並不是篇幅長短,而是涵蓋的題材與時間的跨度。在接觸許多史料後,我深知,散文的重心絕不可以與報導文學相同。把自己放在最邊緣的位置去看,這系列在《遺事八帖》差不多完成了,短期間不會再碰散文,我也自承小說這塊比起散文的書寫,是有所不及的。接下來期許自己兩年內,能交出一本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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