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智成《泥炭紀》(少數,1989),收錄1975-1979年間的札記,詩人說:「是我青年時期狂放思想的證據。」日後他詩集中的甜美與孤獨,求寵與高傲,愛欲中的轄治與被轄治,都在這部筆記中可以捕捉徵兆。
《泥炭紀》第20-23則之間,數次強調「美景不再造訪我心」,「清醒使我生病」,「無暇動用便已永久作廢的熱情」,像撫弄著箭袋裡滿滿箭鏃,柔熟的羽毛裝飾,夜幕低垂,星座失電,徬徨不知野獸與其他太陽在何處,青年的后羿。但是他的徬徨卻啟示了後起的詩人。古典時代,屈原行吟澤畔,發散痛苦的孤芳,羅智成筆下的詩人形象散放同樣氣息。但他效忠的不是薄倖的、被遮蔽了的國王,而是他自己,使他痛苦的,不是政治的排擠,而是醜惡、偽善與功利對於純美與剔透智性的汙衊。我因此毫不意外羅會寫下〈離騷〉,以現代詩語言重新鍛鍊屈原這面鏡子這是相隔兩千三百年,最自戀的詩人向最自戀的詩人,隔空以字花與松煙致意。
當然,羅智成身處現代,他有更多來自不同巖穴的雲彩可資調動。多變,流轉中的社會,提供了巨大的遊戲場。他對於詩人與理想主義者必然遭逢的悲傷,更有自覺,「無法不喜愛/被心愛的人們放逐而在異地受尊崇的悲劇感」,因此,「無法不喜歡/自己」。另一方面,他涉足媒體、政治、出版、廣告,正是魚戲蓮葉,東西南北。在札記中他顯露了一種奢侈,例如「在妳的/睫毛的蘆葦裡/我守候一隻天鵝/湖水在它觸落的一瞬結冰」,以及自滿,例如「他們覷著我。音樂響起。我的森嚴吸引了全場的注意」。年少的羅智成已經預言了自己的誕生:「他總是穿黑色的服飾。」創造「我們的異端,我們興旺的黑色教派」。
從第一本詩集《畫冊》(1975)至今,將近四十年,蛾們一般投入惑人火焰中的寫詩的後輩(如我)所看見的羅智成,從不是受壓抑,邊緣,困蹇的,而是自由,機智,得意的,彷彿祕密收藏了全部美景那樣。他雖然曾經沮喪聲稱「美景不再造訪我心」,其實我知道美景一再造訪他的窗口,如同Rene Magritte畫作裡,畫架支撐著窗景那些美景停駐得太久,已經成為他的物業。
◎本文作者簡介
楊佳嫻
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研究領域為台灣當代文學與四○年代上海文學文化。作品入選多種散文與新詩選集。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你的聲音充滿時間》、《少女維特》;散文集《海風野火花》、《雲和》;編有《臺灣成長小說選》。最新作品為散文集《瑪德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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