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什麼機緣下發現自己的運動天分?
會開始跑馬拉松,其實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從不特別喜歡運動,過去更沒有運動習慣。大約在一九九四年,我任職的中鋼公司要派代表參加經濟部運動會,公司非得派出五個女生。同事們想起我姐姐是奧運國手,便說:「姐姐會跑,妹妹應該也會跑啊。」就拱我出馬了。
我想,既然要比賽,就要做足準備,便請學體育的先生訓練我,每天一早起來練跑。起初我最多只能跑十五分鐘,也跑不過兩公里,但愈練習愈進步。運動會結束後,我不捨放棄好不容易培養的運動習慣,便不斷地跑下去,也抱著嘗試的心態參加比賽,不料一舉拿下名次,對我而言是很大的鼓舞,從此踏上跑步的「不歸路」。
跑步對你而言,最大的樂趣是什麼?
我本來是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圈除了家庭,就是辦公室。因為跑步,我認識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比賽時和夥伴天南地北地聊天,讓我的人生更加豐富;隨著比賽南征北討,不但跑遍臺灣各地,還因此去了很多國家,開拓了我的視野;參加比賽拿下名次、打破紀錄,都增添了我的自信。此外,我認為對女性而言,跑步實在好處多多,唯有運動量充足,才能放心地享受美食,又不怕身材走樣。
過去,你被封為亞洲最會跑的女人,二○○八年在法國超馬賽程中,卻因為受傷引發敗血症,導致腿部截肢。你怎麼看待這件人生中的意外?
二○○八年的法國超馬賽,我跑到腳底起水泡,但為期十八天的賽程只剩一天,不跑完實在可惜,便咬牙硬撐,沒想到竟引發敗血症,在醫院昏迷了幾十天。醒來時,我發現自己的右腳被截掉了,左腳掌前三分之一也被切除。後來我才知道,醫師兩度對我發出病危通知,從臺灣搭飛機趕來的女兒本來是來見我最後一面的,甚至還帶了入殮時需要的壽衣壽鞋。
截肢一度讓我非常沮喪,不知道未來該如何是好。但我又想,遇到這樣的事,家人已經很不好過了,如果我再愁眉苦臉,他們只會更難過,相反地,如果我笑,他們也會跟著笑。我要求自己,至少要能自理生活,不能成為家人的負擔;我也告訴自己:「也許我不必一輩子癱在床上,我也可以走出去呀。」所以我努力地復健,練習使用義肢,一開始真的很辛苦,好像小孩子開始學走路一樣,但學會之後行動不再受限,日子如往常,甚至常忘了自己是身障者呢。
你曾說過「可以勉強,但不要逞強」,可否分享你的體悟?
「勉強」等於堅持,就好像我們練習跑步,一定有停滯無法進步的時候,這時候就要勉強自己,再努力一下,才可以突破難關;「逞強」,則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自己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明明腳傷到走路都走不穩,卻執意要跑,最後才會發生意外。「可以勉強,但不要逞強」這句話,不僅適用於體壇,更適用於每個人的生活。遇到生命中的難題時,要學會傾聽自己的聲音,了解自己究竟「應該勉強」,還是「不要逞強」,然後做出最明智的決定。
一路上,家人是你最堅強的支柱,你認為「愛」的力量有多大?
無論是我住院時,或是我截肢後,家人始終不在我面前露出難過、頹喪的模樣,我們甚至會拿我肢障的事來開玩笑。家人的堅強樂觀,是給我最好的禮物。
同時我也深刻地感受到朋友、跑友、公司長官與同事對我的愛。很多朋友鼓勵我、關心我,國外的馬拉松選手也三不五時透過電子郵件詢問我的近況;每天我進到公司,就發現同事已默默地幫我擦了桌子、洗了茶杯,還幫我泡上一杯熱呼呼的茶……這些體貼,我都點滴在心頭,深刻體認到:愛的力量實在太大,它是天地間最偉大的東西,是宇宙中最強大的力量。
你日前擔任新竹市國際身心障礙日的活動代言人,從「超跑媽媽」化身為腳踏三輪單車的「鐵馬媽媽」,請分享重回運動場的心情。
某次我參加一場自行車活動代言,事後接到太平洋自行車公司的電話,說他們有生產專為身障者設計的三輪自行車,問我願不願意嘗試看看?我聽了很高興,當然好啊,學會自行車,我就可以繼續運動了。但第一天練習,我才發現用義肢騎車沒那麼簡單,心裏又覺得很不甘心,告訴自己「一定要學會」。現在的我雖然不能跑步,卻能騎著自行車跟跑友一起運動,我實在很感恩太平洋自行車公司與永純義肢公司。
去年的「新竹市國際身心障礙日」,是我第一次參加身障活動代言。在活動現場,看到很多朋友無法用柺杖行走,只能坐輪椅,當下覺得自己很幸運,至少我還有一隻腳。不過,這些朋友都很厲害,籃球、網球樣樣來,他們的精神格外讓我感佩,也覺得自己努力的空間還很大。
你有什麼話想對身障朋友說?
人生中有很多意外無法避免,我們沒有其他的選擇,只能面對它。面對之後,你才能與自己的殘缺共處,最後習慣成自然,心情才會隨之開朗。我認為一切問題的癥結,其實從來不是外在的殘缺,而是自己的「心」。如果你執意躲在陰暗的角落,旁邊就算有再多人鼓勵你,你也都聽不進去;就算有再多人願意幫助你,也只能愛莫能助。我希望所有身障朋友鼓起勇氣走出來,走出來之後,你就會發現旁人並不會嘲笑我們的缺陷,只會讚賞我們的勇敢。
章大中導演將你的故事拍成紀錄片《看不見的跑道》,期間你最難忘的是什麼?你期待這部紀錄片能帶給大家什麼?
我從法國回到高雄醫學院住院時,章大中導演就打電話給我先生,表示證嚴法師看到我出意外的新聞,認為應該將我復健的過程拍成紀錄片。當下我覺得真好笑,我只不過躺在床上,有什麼好拍的?但導演不肯放棄,時常打電話來關心我,同時也不斷說服我。後來他的一句話打動了我:「你的故事只要能救一個人,就是莫大的功德。」我轉念一想,反正現在什麼也不能做,當紀錄片主角,或許還能做點好事,那就試試看吧。
章大中導演非常有心,紀錄片足足拍了三年。前年法國超馬賽舉行時,我問他:「要不要回我出事的現場?」他聽了之後才告訴我,其實他也曾有這樣的想法,但不敢問我,怕我回到法國觸景傷情。
重回法國,在超馬賽的最後一天,我等在終點處,世界各國的跑友看到我都又驚又喜,不少人眼中泛出淚光。他們紛紛走到我的身旁,拍拍我、擁抱我,讓我覺得好溫暖。
那次的法國行,我還回到了醫院,目的之一是想要圓夢─當時我的病房窗外有一大片草皮,躺在床上的我,好想去外頭走走,好羨慕那些在草皮上活動的人。只是,後來匆匆地出院,沒有機會去一探究竟。再回到醫院,我終於完成這個心願。醫師們看到我都很訝異,沒想到一個被兩度宣判病危的人,不但能再站起來,而且身心的康復狀況都如此良好。他們對我說:「你的故事讓我們知道,不能輕易放棄任何一個病人,而病人也絕不可放棄自己。」我不知道自己的故事是否能帶給人們啟發,但只要有一個人看了紀錄片,能想到:「邱淑容做得到,或許我也能試試看。」那麼我就心滿意足了。
對於未來,你最大的夢想是什麼?
以前我就想用慢跑的方式環島,雖然現在這個夢想已經不可能實現了,但我仍希望退休後騎自行車環島。那綺麗的畫面已勾勒在我的腦海裏,我騎自行車,先生開車跟在後面,如果遇到爬不上去的斜坡,老公就下車來推我一把……老夫老妻一起環島旅行,多愜意啊。
我對現在的生活非常滿意,沒什麼要求了。以前跑步時會擔心成績,現在騎車運動沒有壓力、自由自在,日子比以前更快樂。
你心中最幸福的片刻是什麼?
我打從心裏認為,活著的每分每秒,都是我的幸福片刻。有時候我在床上翻個身,就覺得好幸福,因為我剛受傷時,連翻身都得靠別人幫忙;還在呼吸,我覺得好幸福,不用再像住院時痛苦的仰賴呼吸器……我還可以和家人相處,還可以上班、運動……我的生命是失而復得的,這讓我更懂得珍惜,也更能感受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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