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世界末日景觀直擊/終結世界的不完美方式

文/郭光宇    

世界末日是一種試煉。



一開始,人類用故事來為自己的存在賦予意義,試著解釋自己由何而來,在宇宙裡占著什麼樣的位置,今後又將從何而去。在這些初民神話中,我們可以發現一個非常奇特的敘事結構:在創世之後,人類必然遭遇大規模的毀滅,而後再由逃過一劫的英雄繁衍出今天的世界。為什麼在辛辛苦苦創世之後,還要這麼惡作劇似的來一下?大部分的故事都毫不客氣地教訓讀者:人類因為傲慢或不義,觸怒了天神,所以才會招致不幸。不過這已經是非常宗教性的解釋了。這些「天譴」在道德還沒有進駐之前,很可能只是關於天災的集體記憶。



其中最常出現的毀滅手法就是洪水。美索不達米亞的《吉爾伽美什史詩》、埃及的《死者之書》、海西奧德的《工作與時日》、吠陀文獻《百道梵書》(Shatapatha-Brahmana)或是女媧補天的神話裡,都找得到洪水的記載。《聖經》中的「諾亞方舟」無疑是最知名的版本。在一望無際的水面上載浮載沉,看不見陸地,也看不見人影,然而方舟上又滿載生命的種子,許諾另一個全新的烏托邦。這裡的淨化意圖相當明顯,水元素被大量使用也就不足為奇了。



淨化的本質,其實是一種通過儀式。在文學作品裡,毀滅出現的地方,永遠正是需要改變的地方。於是非常弔詭的,故事裡的世界末日往往意謂著重生,它不是生命的澈底終結,而是另一種生命型態的開始。世界末日也因而成為一種偽終點。



然而《新約聖經》在最後又收錄了另一輪更慘烈的毀滅,也就是那篇聲光特效直逼3D IMAX的〈啟示錄〉。作為一篇警世文,〈啟示錄〉的教訓並不扭捏:只有堅信天主和耶穌,才能通過最後的審判。所以這依然是淨化式的末日觀。就文學效果而言,那些神祕異相的震撼力確實不同凡響,各種希奇古怪的比喻似乎又透露出,基督教正努力地將異教文化元素整合進來。即使隔了兩千年,我們仍然可以感受到作者那種幾近狂喜的書寫愉悅,這又讓人想起所謂的「死慾」。



這種死亡驅力是否真的存在,是的話又該如何定義,心理分析師們還有很大的歧見,不過拿來放在這裡卻很能說明一些事情。死慾未必會導致自我毀滅,但它一定會牽涉到對暴力的迷戀。它會和自我毀滅扯上關係,是因為它夠狡辯,常常會為自己找出一個更高級的目的來取代生命,像是為正義,為愛情,為美,甚至只是為了一時之爽。「死而無悔」就是這樣的一種表現。



還好,在大多時候,死慾所要求的不過是替代性的滿足。毀滅的景象之所以讓人覺得壯麗、震動而失落,就在於這樣的畫面永遠跑在死慾的前面。死慾還沒準備好要發作,卻已經被吸入一望無際的末日世界之中,瞬間揮發,只留下一股接近鄉愁的感覺……



基督教一統歐洲之後,原先希臘、羅馬和蠻族的多彩多姿的末日觀逐漸被收攏為末日審判說。好靈魂上天堂,壞靈魂下地獄,這樣的世界末日算是當時的保險業。到了文藝復興,各種大發現輪番上陣,宇宙觀也跟著起了鬆動。我們一方面看到庫沙的尼古勞斯、布魯諾等人開始設想其他宇宙的存在,讓世界末日相對輕質化。但另一方面,在瘟疫、宗教危機、政局動盪種種因素交相作用之下,末日預言卻在1523-24年間達到新高峰。占星師們幾乎陷入集體歇斯底里,紛紛預測火星、木星、土星會聚雙魚座,勢必帶來第二次的大洪水,到了世紀後半葉,又觀察到新星誕生,彗星凌空,一時人心惶惶。整個十六世紀就像是信仰的臨終一瞥,世界終於進入理性的時代。



世界末日作為一種文類而大放異彩,其實已經是工業革命之後的事了。這時候的人類自信滿滿,前景一片樂觀,不再輕易相信末世論。也只有在取得這樣的距離之後,世界末日才可能成為純粹的審美對象,提供作家一個訓練思考的絕佳舞台。



瑪麗.雪萊以十九歲的早慧之姿寫出了《科學怪人》,之後歷經流產、喪夫的打擊,終於決定賣文維生,全心投入寫作。1826年出版的《最後一人》,時間設定在二十一世紀,一場大瘟疫把主角們趕來趕去,直到只剩下最後一人。出版當時評價極差,不過因為書中人物正好是雪萊、拜倫和瑪麗的化身,過去幾十年又撩起讀者的興趣。書中其實沒有多少科幻元素,真正異想天開的壯絕毀滅,還有待凡爾納和威爾斯的出現。



到了二十世紀,人類第一次擁有將自己完全毀滅的能力,世界末日又有了完全不同的威力。作為一種文類,它也分化出各種次類型,每一種毀滅的方式都分毫不差地映射出文明的陰暗地帶。



核戰,或者說第三次世界大戰,大概是最耐操的設定。在菲利普.狄克的短篇〈第二種類〉(The Second Variety)中,蘇聯和聯合國爆發核戰,第一回合蘇聯獲勝,聯合國開發出新型機器人以資對抗,然而最後得利的竟是這批能幻化為人的機器大軍!這篇後來也幻化成電影《異形終結》系列。布林(David Brin)令人印象深刻的《郵差》也發生在核災之後,一位只圖溫飽的浪人,把死去的郵差的制服穿在身上取暖,卻從此成為渴望與外界溝通的人們的希望。戰爭的後果一向是陰錯陽差的。



天災依然是小說家們愛不釋手的題材,尤其近來暖化議題爆紅,又重新激起一陣熱情。尼文(Larry Niven)和普梅(Jerry Pournelle)合著的《魔鬼之槌》 (Lucifer’s Hammer)向隕石借力,提早讓地球進入下一輪冰河期。沃爾夫(Gene Wolfe)的《新太陽的弟球》(The Urth of the New Sun),承接太陽冷卻的設定,書中人物在不同的星系間穿梭,只為了尋找活化太陽的生命之泉。威廉斯(Walter Jon Williams)的磚頭書《地裂》(The Rift),毫不留情地讓密西西比河流域重演1812年的大地震,書名中的裂縫不只出現在地表,還爬上了種族和社會階級的假面。



然而最深的恐慌還是來自於不確定。始終還沒有現身的外星人,老早就被人類認定為是充滿敵意的存在,因為這正是我們對待其他物種的方式。其中最被汙名化的就是火星人,威爾斯的《世界大戰》就是最好的示範。但是在七、八○年代之交,也出現了像《第三類接觸》和《E.T.》這樣甜蜜感傷的接觸片,或許是受到了之前嬉皮運動的感化。只可惜曇花一現,之後的外星人要不是越來越異形,不然就是淪為搞笑天兵。



生化突變則是另一條源源不斷的礦脈,隨著生化技術的進步,病原也從早先的瘟疫進化為各種華麗病毒,還能讓人零接縫地轉化為吸血鬼或殭屍。理查.麥特森獨樹一格的《我是傳奇》可以視為戰後經典,史蒂芬.金的《末日逼近》也安排病毒肆虐,劫餘者寄望於天賦異稟的領導人,最後演變成善惡兩大陣營的對決。



日本作為唯一一個經歷過原子彈摧殘的國家,再加上滲透到每個角落的無常美學,它或許比任何國家都更懂得世界末日。1973年無疑是日本科幻值得大書特書的一年。小松左京出版代表作《日本沉沒》,大為暢銷,慶功宴上和他齊名的星新一和筒井康隆也來了。星想了個搞怪題《日本以外全部沉沒》,筒井得到小松首肯,回家立刻動筆,一星期之後就丟出來,結果雙雙摘下星雲獎最佳長篇及短篇。頒獎典禮上小松嘆道:「《日本沉沒》寫了九年,筒井才寫了幾小時就把獎撈走了!」



然後《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出場了。從個體經驗出發去連結人類整體的處境,這是所有小說家私密的夢想,然而卻很少有作者可以像這時候的村上春樹,以結晶般的結構和夢遊似的行文輕而易舉地達到這一點。從這一本開始,文學史又找到了一位巨匠。



世紀末的《新世紀福音戰士》帶有某種集大成的意味。令人嘆為觀止的地下城市,亦正亦邪的纖體機器人,少年除了得和使徒作戰之外,更大的敵人卻是自己……這部動畫的動人之處,正是日本最擅長的曖昧。



岩井俊二最新作《番犬守庭》(暫譯為《守護庭院的看門犬》)的出版又是一種巧合。核電廠爆炸之後,精子普遍受到輻射汙染,擁有健康精子的男性成了新貴,社會階級也跟著重新洗牌。這本以車諾比為藍本的小說早在十年前就寫出來了,因緣際會現在才出版,經過去年的核災,未免讓人覺得一切自有定數。



還有另一個趨勢也頗堪玩味:不少純文學大家也開始加入末日陣線,大方採用這樣的設定來進行文學探險。像薩拉馬戈的《盲目》,以集體失明來探討自我認同的問題。瑪格麗特.愛特伍的《末世男女》則讓人想起威爾斯的《莫洛博士的島嶼》,基因技術已經成為我們最新的道德困境。戈馬克.麥卡錫的《長路》大概是近期末日文學中最神奇的一本,與其說它是故事,不如把它當成一種氛圍。在一望無際的灰色調中,讀者只需要靜靜地跟蹤,漸漸地也能看出其中差距細微的色溫、對比、亮度、白平衡……沒有比這更接近冥想的閱讀經驗了。在世界末日到來之前,透過這樣的反覆演練,別的不說,但至少我們會變得更從容,也會變得更像人。



◎作者簡介



郭光宇



筆名吳克希,自由撰稿及譯者。曾於台北、新魯汶、巴黎、柏林研習社會學、哲學及希臘語文學。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大獎。譯有《當代社會學》、《呼吸鞦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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