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一則發生在我家的短劇。
景:室內書房
時:半夜十二點左右
△拖鞋聲啪噠啪噠地從樓梯傳下來。
他:今天這麼早回來,很反常喔。
我:少來。你又輸了多少?
△他的電腦螢幕。上面是戲谷麻將的視窗。
他:不知道,反正我輸光就不玩了。這隻狗今天又被他娘扁。
△一隻快胖成巴吉杜的米格魯正在打鼾。
我:又怎麼了?
他:下雨天,他娘不帶他去散步,他就挖草皮抗議。
我:有種。真是有種。
△狗繼續打鼾。完全不理會我們。
△我跟他靜靜盯著狗看。
我:明天要早起,先去睡了。
他:喔。
△拖鞋聲啪噠啪噠地向樓上移動。
他:(畫外音)媽了個頭!又放槍。
很多人都會問我,我們在家是不是會鑽研劇本、討論藝術內涵、或是請他指點我人生目標之類的?但實際情況我已經在上述的短劇中忠實呈現:對話內容簡單、近乎膚淺,大部分的篇幅都圍繞在狗上面。
這完全不像他平常在外給人「能言善道的親切歐吉桑」的形象,反倒像個惜字如金的固執老頭。
其實他在家的樣子就是這樣,話不多、臉臭臭的。在我的成長過程當中,身為一個父親的他鮮少給我任何的意見或指導,像是叫我應該念什麼科系、或是該從事什麼職業等,幾乎沒有。我們平常講比較多話的時候,可能是半夜一起看王建民的比賽然後討論他投了幾球、伸卡球今天靈不靈光;或是我看完一部電影,跟他說哪個演員演得很棒、劇情哪邊很老套,而他也只是點點頭,代表他聽到了,如此而已。
這樣說起來他好像是個很失職的父親,而我在外面也常跟別人宣稱我跟他僅僅是「室友」關係,而這室友一當就是二十六年。
下面是一則發生在劇團的短劇。
景:排練場內
時:夜
△舞台劇排練結束後,眾演員圍坐在地等待導演的指示。
他:其實大家今天的狀況都還不錯,只是有些片段的節奏稍微慢了點,再稍微接緊就好了。有些演員忘詞部分還是要回去再把劇本讀一遍,離演出只剩下幾天,大家加油。
演員甲:(嘻皮笑臉)導演!那你是不是應該慰勞所有辛苦的演員請大家吃消夜?
△其他演員靜默,看著他和演員甲。
他:我剛剛講有忘詞的演員就是你!我是用比較委婉一點的講法留一點面子給你,因為除了你之外,根本就沒有人忘詞。你還有心情敢說要吃消夜?
演員甲:不是啦!我是說大家都很辛苦,應該要吃個東西放鬆心情。
△演員甲依舊嘻皮笑臉,他和其他演員也都笑了出來。
上頭這個演員甲不是別人,就是綠光劇團的執行長李永豐先生,整個排練場裡面只有他敢用這種不怕死的方式來跟導演溝通。這種公然忤逆導演的行為,我想,應該也只會在綠光出現,但這也是這個劇團很特別的地方:排練的時候,大家很努力,私底下,鬧得很開心。
他在排練場導戲的樣子其實跟在家裡很像,不大說話。他是一個很清楚自己要什麼的導演,所以大多時間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演員,看著他們的走位、聽著他們講台詞的節奏。編劇出身的他,對於語言韻律的要求相當精準,許多人──包括我在內──都懷疑他在寫對白的時候,就已經把正式演出當下的情感、觀眾反應等等所有的因素都設想好了,所以演員只要唸出他的文字,就很容易進入角色中,整個氛圍便很容易建立起來,觀眾也能很快就投入其中。
當然,唯一會讓他破例罵人就是上面那則短劇中的執行長李永豐,因為他永遠在導演面前毫無畏懼地嘻皮笑臉。他們兩人之間一個鬧一個罵的戲碼,幾乎每天都會在排練結束後上演,無形中也變成緊湊的排戲時間裡的餘興節目。
不管是在家裡,還是在劇場,他都有他一套的溝通方式,而那種方式,叫做文字。
為了跟上科技時代的發展,他這位歐吉桑在很多年前就買了電腦,從練習注音輸入開始,慢慢學著怎麼上網、怎麼收電子郵件,跟同年紀的人相比,他真的算是很認真而且學得很快的一個例子。也因為如此,近幾年我跟他之間有比較需要「溝通」的事情,反而都是透過e-mail這種新時代的玩意兒。到頭來,我們還是回歸到那種他熟悉又擅長的方式──用寫的。
記得兩年前的暑假,我有幸去美東參加一個年度的偶戲節,每年都有兩三百位操偶家來參加這場盛事,彼此討論、相互切磋,雖然我算不上是個操偶者,但能看到一群藝術工作者在很短的時間內互相討論、腦力激盪,卻也是很過癮的事情。於是我寫了封e-mail給他,除了報告自己那幾天的生活外,也和他分享一些當下的感想,就是我非常欣賞那些藝術家的生活態度:很快樂、很投入。
於是他也回覆了我一封不算長的「家書」,內文開頭大致如下:
星期六晚上,你那兒星期六中午。
讀完你寫的文章。雖然許多細節在那天的電話裡你都說過,但透過文字,我好像更能理解這段日子以來所帶給你的種種衝擊,或大或小的。
在離開學校半年之後,有這樣的機會去遇見另一個國度另一群跟你行業相近的人,以幾乎近身觀察的角度去看他們的工作態度、工作方式,以及,最重要的──他們面對自己的工作的自信和熱情還有他們的生活哲學,我覺得也許累,但這樣的收穫……值得的。
敬業。老爸一直喜歡這兩個字,也喜歡實踐這兩個字的所有人,不管他是哪一行。我想你也一樣吧?因為這是一切成就的基本。敬重自己的工作的人必然有自信、有熱情、也絕對全力以赴追求完美。
這些文字,如果是從他嘴巴說出來的,我一定會因為太過於噁心肉麻而逃之夭夭;但是簡單的幾行字,卻能感受到他很真實的感想,或許也藏有一個父親對兒子的小小期許。感謝老天,他選擇用文字溝通的方式,讓我可以靜靜地把這封信讀完,然後把所有的內容留在腦子裡;偶爾,可能是遇到生活上的瓶頸時,再重新拿出來看看、想想。
做劇場對他來說也是一樣。他說過:在《人間條件二》裡面,他想講的是「了解、溝通與責任」;在《人間條件三》裡,他想講的是「了解、溝通與友情」。連我都開始懷疑,哪有這麼多「了解溝通」好能說的?
但仔細想想,當通訊器材越來越進步、資訊傳播越來越迅速的時候,真正的「溝通」,似乎真的被淡忘了。以前要和美國的朋友連絡,都是很認真的寫滿兩三張信紙、寄出,然後等個兩三個星期才會有回音;而現在只要小綠人跑出來「登登登」兩下,文字就傳過去了,但是內容呢?也不過都是「哈囉」、「你在幹麼?」、「先下線囉」、「晚安」罷了。溝通方式越容易,心跟心中間的距離反而越大,溝通的本質慢慢消失,就更別說要了解了。
這樣說或許有些濫情,但是他會寫出這樣的劇本、導這樣的戲,可能就是想和用「看戲」這種平易近人的方式來和觀眾溝通。而為什麼選擇劇場?因為這是個很神奇的空間,和電視電影不同,觀眾當下的反應,台上的演員可以馬上就感受到,台上台下融為一體,那種互動是很微妙的;和觀眾在劇場裡面對面一起「搏感情」,也比較符合他這個歐吉桑的「氣味」吧?
父親這個角色,他或許真的有些失職。你若是對這個論點有所懷疑想要反駁也沒辦法,因為只有我有資格講這種話;但是他那塊「文字工作者」的招牌,我是真的佩服得「吳」體投地,當然,也深深為他的文字著迷。
懷疑嗎?如果還沒看膩他在電視廣告上整天賣東西,那就進劇場來感受一下吧!
吳念真簡介
吳念真因為電視製作人翟瑞瀝一句:「你的文字節奏很適合寫劇本!」而從小說跨入劇本創作。
因為替導演講故事給劇組人員聽──把視覺的構圖也連帶描繪出來,而被「慫恿」──開始喊起Camera!
因為當年的「台灣新銳導演」們都沒什麼錢,大家互相幫忙從路人甲演到男主角,不以外型取勝的走到了幕前。因為幾句直搗人心的創意語言,被封為「台灣最有創意的歐吉桑」:「認真的女人最美麗」、「呼乾啦!」、「一台車凸歸台灣」、「電腦也會選土豆」。
因為認識了一個劇場頑童,而愛上劇場裡台上和台下的情感可以直接交流的感覺。
說到他的創意,他說:來自生活。說到他的創作理念,他說:很簡單,就是自然呈現,讓所有的人都看得懂;而且,越真實越重要。
著作包括:
小說 《抓住一個春天》、《邊秋一雁聲》、《特別的一天》、《針線盒》。
電影劇本《兒子的大玩偶》、《海灘的一天》、《戲夢人生》、《多桑》、《戀戀風塵》、《悲情城市》、《太平天國》等七十多部。
舞台劇劇本《人間條件──滿足心中缺憾的幸福快感》、《青春小鳥》、 《人間條件二──她與她生命中的男人們》、《人間條件三──台北上午零時》。
◎《人間條件三》訂於5月9-17日在台北城市舞台,6月7日在台南市文化中心演出,真情再現。
作者簡介
吳定謙∕一九八二年出生於台北,台大戲劇系畢業,現為收入不固定的表演工作者。因為劇場而跟文字結緣,曾翻譯普立茲得獎劇本《求證》,以及童書《你很不一樣,真是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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