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運車廂裡鄰座女孩正在講電話,她的打扮新潮,喟嘆卻是古典的:「啊,不管我們現在怎樣愛得死去活來,但總有一天我會失去他,慢慢忘記他。他對我也是一樣。」失去他,忘記他,只留下一個淺淺的痂,或甚至不再記得生命中曾有這樣的一個人經過。
於是,下一段戀情換上一段戀情,各異的臉孔不斷被疊覆被取代,承諾著相似的誓辭,重複著相似的歷程,愛情以這個方式不絕種。
難道她的愛情寄生了影魂?
在漆原友紀的漫畫裡,影魂是吃記憶的蟲,畏光,平日藏躲於樹蔭底花葉間,伺機自耳朵鑽進獸禽或人類的腦袋,吞食宿主的記憶維生。最終宿主將會失憶,只記得新近做的事、頻繁做的事、因為不想遺忘而一再溫習的事。
曾經影魂也潛伏在我的愛情裡,牠把一個個我以為愛過的人消抹得面目模糊,同時分泌出療癒情傷的特效藥。隨著年紀增長,過去因為失愛帶來撕裂一般的痛楚,漸漸地為宛如慢性病的感知所取代。理應已經結束的那個人埋伏在某個角落,是一條靜默無聲的影子,或巨石陰影底的長蟲,讓無辜的風、不解事的風、置身度外的風驚醒,猛噬一口,一霎抽痛,痠痠軟軟。風仍是無辜的、不解事的、置身度外的風,長蟲回復成巨石後一條修長的影子,下次會是什麼來撩撥牠呢?就在這座城市,巷尾街頭曾一同經過的所在,已經遠去的那個人總是海市蜃樓般驀然現身,在對我作促狹的鬼臉,邀我向人流深處潛去,我一路尾隨,他淹沒其中,我慌惶張望,檢視迎面而來的面孔、背我而去的背影。
不要這樣捉弄我啊,你。
你知道我在尋你,你知道的。這只是你再一次跟我玩著的遊戲,你躲在某一根立柱後,某一棵路樹後,某一個櫥窗後,偷覷我無措站在街頭,睜大眼睛搜索,怕你就在我眼皮一闔的瞬間,從這裡到那裡,從近處到遠處,躲進無法定位的黑洞。我是鬼,快現身,我已是一隻形單影隻的鬼,快現身,像往常那樣突然從身後拍我肩膀,嘿嘿兩聲笑,然後手拉著手,兩個快樂要去郊遊的孩子,一躍一躍地,你說:「今晚要吃生魚片,喝味噌湯,蝦手捲請師傅抹很多很多的哇沙米,辣死你!」我應你:「最好你捨得。」你輕啄我臉頰,附到我的耳朵邊,好不邪惡地:我愛你──掉眼淚──
你已遠去,我仍佇立。
是這樣嗎:影魂就在你附我耳邊的片刻,隨順你的聲音竄出我的腦際,然後你占據了牠的位置?關於你的記憶不再為影魂所吞噬,它無限綿長無限延長,綿延成一個人的,望不到盡頭的世界末日。不不不,應該是這樣的:影魂還在,肯定還在,你的一再出現,其實是我為了怕遺忘你而對牠發出的戰帖。這是我與食記憶之蟲的對峙。
◎作者簡介
王盛弘
寫散文,編報紙,市井裡生活,曾獲台北文學寫作年金、時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金鼎獎等,著有《關鍵字:台北》、《慢慢走》、《一隻男人》、《十三座城市》等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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