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素芬的新作《海邊》,集結十二篇海邊的故事。十二篇小說以短篇之形式,定點勾勒沿海鄉鎮與城市,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倘若連結各點,則可拉出一條宛若台灣西部海岸線的長篇敘事架構。故土與斯民,海河與小鎮,蔡素芬復刻成名作《鹽田兒女》中的水文地景,卻灌注了更精緻多情的人文風貌。
Q.「海邊」對您而言,想來必不陌生,將近二十年前的《鹽田兒女》即以海洋隱喻了女性豐沛的生命力。我好奇的是,驅使您重回「海邊」的原因是什麼?
A.《海邊》顧名思義,刻意圍繞著海邊的人事物,其實我寫《鹽田兒女》的時候,就有觸及到相關的東西。寫《海邊》這本書的念頭,很早之前就有了,其中有兩篇是很多年前就寫好的。這些年來,心底一直覺得要去完成這件事。因為當年紀愈來愈大的時候,就會想要回到最初的地方,也就是我們所謂的初心──心裡面最真的地方。我是在海邊長大的,雖然學齡前就離開鄉村,但直到小學前,每年寒暑假都會回到海邊,可以說,我覺得我的心裡就是一片海。我非常喜歡海。而這樣的生活經驗,是很可貴的,寫出小時候的生活經驗、那種對地理的感覺,對我來說,應該是可以勝任的。我自己也非常懷念海邊的生活經驗,所以覺得一定要寫。決定書名的時候,有人覺得「海邊」這個名字太普通,但正是因為它普通,所以能夠包容更多,舉凡是寫緊鄰海岸邊的人家,或是近海的鄉鎮,乃至賴以海港維生的城市,都能夠涵蓋。而我自己也覺得台灣對於這方面的書寫並不多,所以把它整理起來,算是以文字給過去一個交代。
Q.《鹽田兒女》相當寫實地呈現了海邊人家的生活方式,其中與自然的相處之道是刻苦與勞動,人文地景是鹽田與漁船,相較於此,《海邊》中的人與自然的關係,以及人文風貌,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A.《鹽田兒女》著重的是勞動婦女,以及鄉村人口到城市打拚的經驗,可以說是反映那個年代的社會狀況。而在《海邊》裡頭,城與鄉比較沒有先後順序。《海邊》中所寫的,也是一種現狀,即城鄉之間的連結關係。這種連結關係,不是單純以鄉村或城市生活為主,而是兩者的互動。有很多人跑到城市找工作,但最後他們會選擇回到原鄉,因為其中有情感上的連結。這是我想要處理的部分。小說又寫「海邊」,題材看起來好像不怎麼新鮮,但我不覺得文學要求的只是新鮮,最終,還是得回到情感的部分。我們回過頭讀以前的東西,著重的還是情感,技巧與表現手法統統會退居第二線。情感即是我認為的文學的「質感」。所以我完全不避諱舊社會、舊題材。但是《海邊》寫的,也不屬於舊社會,它是海邊人家連結到城市生活的反映。我寫這些無非就是希望,我們生活在城市,莫忘原鄉。
Q.《海邊》在形式結構很有意思,每篇雖各自為政,但是人物卻有貫穿,整部作品有著近於連環套般的結構。請您談談《海邊》在形式上的不同。
A.我希望小說之間有主題性存在,或許是我喜歡寫長篇的關係,當我一篇篇寫的時候,漸漸覺得其中的人物有發展成長篇的潛力。以短篇的形式,呈現長篇的故事線,讓好幾篇短篇能夠串在一起,想來也不壞。這樣的形式,其實就是從不同角度來看海邊的各種方式,不同的篇幅與故事,但最終凝望的,還是同一片海。例如說「輯一」中的五個短篇,就是同一個家族的故事,但這篇的人物會突然出現在他篇。寫的時候像是在釣魚,其實就是把想像力拋到最遠,再慢慢收回。這樣的寫法,無非就是希望讀者讀完以後,能產生像是海邊速寫的印象。
Q.我在閱讀《海邊》的時候,確實感到人物、故事退居第二,整本小說就是在寫「海岸線」的想法,小說從〈河岸餐廳〉寫到〈水草間〉,乃至〈風行海邊〉,也確實是一次西部海岸線巡禮。繼之,我想到的是,先有彼還是先有此的問題。當您決定了這樣的形式之後,小說人物不以線性拉長,而是宛若浮標般,這裡冒出一些,那裡透出一點。那麼,最初的起點是哪一篇呢?
A.寫作《海邊》的起點,其中包含了私人情感的因素,那就是我非常懷念我的十一舅。在〈無浪的語言〉這篇裡頭,寫的是無浪這個人死後,以像是亡魂的狀態,不斷地跟他的外甥女──也是一位「寫作者」──講話,有點半強迫逼得後者要寫下他的故事,小說中描寫:「我走在她身邊,開始對她喃喃訴說我對這條河的感情、我的人生、我的愛,我需要她的聆聽,需要她以文字為我記錄我的語言,在文字的最後,找到一條通向橋的彼端的道路。」這其實就是我個人對十一舅的紀念。無浪這個腳色或多或少有十一舅的影子,當然,不能完全對號入座,因為我自己寫小說也不喜歡按照某個人的故事來寫。現實畢竟是現實,小說必須經過設計,即便非得寫到現實層面,我希望侷限在一部分就好,讓它成為小說通向其目的的某個步驟就好。我在寫的時候,刻意模糊整個故事的時間軸。看起來,統合整部小說的,不是傳統上時間的先後順序,而是情感的歸著點。〈潮聲〉這篇是我這個系列第一篇完成的,再來是〈背海〉。〈背海〉寫先民離開故土,過海而來的故事,所以「背海」本身有兩個意義:一是背對海洋,上了岸,安頓了下來,二是揹著海的情感,海的圖騰,代表先民永遠離不開海洋。這兩篇完成之後,就擱著跑去寫長篇《燭光盛宴》,直到最近才覺得要趕快把剩下的東西組織起來。
Q.所以說《海邊》的其他部分接在《燭光盛宴》之後,是作為長篇之後的調劑嗎?像是滿多作家都習慣一本長篇接著一本短篇或散文小品,這樣的出書模式……
A.其實也不會這樣想。《海邊》跟《燭光盛宴》都是我腦子瞬間有的想法,然後就開始寫了。但因為《燭光盛宴》牽涉比較多歷史背景,裡頭也有一些隱喻存在,為了架構那些隱喻,小說設計了許多起伏,跟《海邊》這樣的形式比起來,我覺得是不同的寫法。
Q.《海邊》裡頭有幾篇小說略帶魔幻色彩,可否請您談談這部分?
A.會這樣寫說穿了就是不想拘泥現實。當然,把現實虛化有其目的,比如說第一篇〈海邊的婚禮〉的結尾,女主角看自己的媳婦,突然變成了一隻魚,在小說裡面這種錯置的寫法,就是為讀者布置想像的空間:是真的變成一條魚?抑或只是幻覺?當然有可能是女主角的幻覺,但同時也預示有事情即將發生。至於發生了什麼事,即是在暗示下一篇〈河岸餐廳〉的故事。但這之間未必有確切的關係,我刻意讓問題沒有答案,就算有也不明說。這是因為現在對那種有頭有尾的小說設計,感到愈來愈不耐煩。雖然說再怎樣不露痕跡的設計,還是「設計」,但我希望放掉過於形式的部分,也算是打破些規矩,讓讀者去完成想像。也因如此,《海邊》跟上一本《燭光盛宴》相差很大,有的讀者喜歡你的作品,就會希望你一直寫相同的東西。例如《鹽田兒女》,讀者就會希望我再寫那樣的作品。可是寫作者不會想重複既有的結構或敘事方式,再寫一遍像是《鹽田兒女》的作品(雖然說《鹽田兒女》真的是滿好寫的,我才寫了兩個月……)。因此《鹽田兒女》的第二部《橄欖樹》,我就用了很不同的方式去寫,讀者覺得很不習慣。但是就作者來講,確實不能停留在原地,也不能考量市場,因為這也不是我可以管的。作者在乎的是能夠寫出觸動讀者的東西,但我覺得這不是刻意求來的,比較像是直覺式的,覺得應該怎樣寫,就跟著直覺去寫。
Q.在〈無浪的語言〉中,無浪因為妻子陪客人喝酒,憤而離家,我認為他實則懼怕妻子有能力,有美貌,周旋於別的男人之間。此間隱隱有著一股男女劍弩相見的張力,讓我想起《鹽田兒女》中,慶生多次因為自己能力不如妻子明月而責難她。不知道這樣的男女關係,是否是您刻意經營的結果?
A.小說情節要獲得發展,人物之間勢必要有衝突,所以無浪跟慶生的例子,他們的內在跟外界之所以有衝突,就是為了製造事件。至於你提到男性與女性的關係,我的小說裡頭頌揚女性的部分比較多,因為我自己的觀察是,女性的生命韌性比較強,而且女性面對生活比男性實際。男性在權力結構或許占據比較多位置,但是一旦碰觸到生活問題,卻是女性的天下。
Q.在您的作品中,「自我的完成」是重要主題,明月即便未嫁大方,也以守護著他的私生女而滿足,《燭光盛宴》中,女主角泊珍同樣為了完成自我而出走,而在〈海岸風情畫〉中,女主角完成愛人的遺作而臻於完滿,但卻必得藉由另一個男人──男主角的父親,這其實讓我懷疑,難道缺了男人就不可嗎?
A.其實感情很難說是單方面的依附,〈海岸風情畫〉中未必是女主角依附男方,我傾向把感情當作一種「慰藉」,因此它是雙方面的。〈海岸風情畫〉的女主角並非依附男主角的父親,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女主角其實是主動的一方?她擁有自己身體的控制權,比如說她在當檳榔西施時重視身體的純潔,但她成為畫家,遇到男主角父親時,又很主動地像是去引誘,或者說獻身於他。我刻意不去挖掘人物的內心,而用「特寫」的方式,專注描寫某個片段,就是因為像我剛提到的,不想寫得太明。因此人物情慾的部分,我也處理得比較淡,但裡頭其實有它的寓意。〈海岸風情畫〉女主角最後完成的那幅畫,臉的部分是男主角的臉,但身體卻是男主角的父親的,這也可以解讀女主角得到了她想要的,是情感上的攫獲或者說盜取,而未必是依附,所以小說的最後一句是:「這個流著海盜血液的女子,似乎做著她先祖的老行當。」而在《燭光盛宴》,女主角最後選擇不要外遇的對象,也是一種主動的選擇,是她「不要」對方,不是她被對方放棄,這兩者其實很不一樣。
Q.綜觀您的作品,鄉下與城市常以對位的方式並存,主角在鄉下成長,長大後為了生計到都市打拚,例如〈台北車站〉,短短的文字卻精準呈現了城市的雜沓紛擾、混濁的人生、失焦的人生方向。而您在〈風行海邊〉也寫道:「在城裡我容易散失,高聳而參差不齊的建築物會將我切割,我得費好大的勁才能找回身體散失的部分,重新組合往空曠的地方走。我最喜歡去海邊,那裡有水滋潤我,與我為伴,我與海遊戲,激起浪花四處拍打,在海上的通行無阻令我可以任意扭曲身體,如體操選手在競技場上變化各種姿態,盡興玩耍,讓聲符也訴說他們的故事,由浪花傾聽,載著它們的故事迴流。」您怎麼看待/處理這樣的二元狀況?
A.這當然是成長經驗,也是台灣經驗,那個年代的人莫不如此。就像我提到的,《海邊》想要處理的是鄉下與城市互動交流的人事,兩者其實是相互依存的。只是當人們需要慰藉的時候,更常想起原鄉。有人問我為何寫的東西偏向本土,我的回答是,我自己定位是台灣的作者,要能夠寫出「台灣的感覺」。作家可以把自己土地的感覺寫出來,這就是一個標誌,標誌自己在土地上的位置,也標誌土地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受訪作家簡介
蔡素芬
淡大中文系畢業,德州大學雙語言文化研究所進修。歷任自由時報撰述委員、自由副刊主編,現任影視藝文中心副主任,兼林榮三文化公益基金會執行長。曾獲多次校園文學小說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聯合報文學獎小說獎、中央日報文學獎、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中興文藝獎章等。著有《鹽田兒女》、《橄欖樹》、《台北車站》、《姐妹書》、《燭光盛宴》、《海邊》等,主編《九十四年小說選》、《台灣文學30年菁英選──小說30家》。
◎本文作者簡介
翟翱
台灣大學台文所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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