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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住戶院牆邊沿栽了一株楓樹，細瘦枝幹五六根自基部冒出，冰淇淋甜筒似的於頂梢形成廣袤樹冠。當天氣轉涼，綠葉並不應時轉黃轉紅，而是被抽乾了綠色血液般地逐漸為鏽色所瓜代，寒風裡搖搖盪盪，一片片辭枝落地；氣溫一日日回暖，一顆顆新芽飽含生命力，迸發、抽長，新葉滿布微血管，晨光中一樹殷紅；當城市裡所有楓樹都早已脫去生嫩、換上老成的黯綠，這株楓樹卻一仍紅通通，只是較初春時更濃鬱、更深沉。
租來的屋子位於三樓，分裡外兩間。裡屋是偌大衣櫥、徒勞無功的雙人床，與一張都可以當人體壽司餐檯了的闊大書桌；裡屋外一個陽台，等邊直角三角形，斜邊密封一格格玻璃窗，臨窗擺一張小書桌、一盞立燈、一支琴譜架，坐著讀書讀累了，起身站琴譜架前便能不費力地繼續。自從有了思慕的對象，即連平日不留心一眼的星座專欄也津津有味讀著，瑪法達與安格斯不解決已經積累的疑難雜症，他們預示未來。後來讀到一則，給主角的這一個是低落、曖昧與失落等字眼的造句，給主角的那一個的關鍵字則為牽絆與停滯。哎，這些江湖術士的烏鴉嘴。
我常佇立窗邊，眼下是一樓遮雨棚，初春時不知打哪兒來的一隻黑貓常在晴美午後臥雨棚上打盹；貓已經很老了，頭顱、臉頰毛髮脫落，露出粉紅色皮膚，當牠移動步伐，慢緩緩地兩片肩胛一聳一陷，脊椎左右各披覆一副釘耙也似的肋骨。雨棚並未遮蓋住整座庭院，細瘦楓樹一株栽在院牆邊沿，樹冠間常有白頭翁跳躍、嬉戲；平日仰望白頭翁，只覺得牠們頭頂似有白光鋪陳，俯視時白色羽毛格外搶眼，像黑屋瓦上積了厚厚一層細雪，白色浮凸而出，立體的，能在日光下投射出陰影，更襯托出白色的白、黑色的黑。
對門也是一排老公寓，城南住宅區，低調、安靜。同樣三樓，對面陽台每天上午總有一名老嫗忙碌著，沒有親眼目睹或實際操持過家務，不會知道要把居家秩序維持得不惹人注意，需要花那麼多心力。曾經每隔一兩週總有一個出大太陽的日子，陽台掛起五彩繽紛一長列填充玩具，海綿寶寶、哆啦A夢、皮卡丘……好似玩偶店店面；曾經鮮豔的顏色已經殘褪，像日復一日展示商品的，只有一名老嫗埋在暗影裡，而不會再有人光顧的老店。
老嫗出入的一樓大門口貼著一面鏡子，鏡面有搬家公司地址、電話等資訊，老嫗進進出出對它視若無睹，但是等應門的客人、帶看房屋的仲介，乃至於只是暫避暑熱的路人，往往就在鏡前檢查儀容，專心一意，全然不知後腦勺上方正有一雙眼睛窺視；最仰賴這面鏡子的，還是臉上寫著準備赴約的青年男女，已經整理得很好了，但仍然不放心。
不放心？誰不是這樣呢。不，可能還要更手足無措一些，我。騎樓下張傘，卻把傘面上水花全轟到對方身上；想聽個音樂，卻無論如何打不開CD盒蓋；路走著走著幾乎踉蹌跌倒，卻沒發現任何障礙物……這些窘狀都曾發生過，講不全一個故事，表達不出真正想法，水杯打翻了，魚游出了餐盤。哎。
是有點妒羨對巷人家的，不像我這一面住戶，只在夏日午後有斜斜一溜陽光光顧，幾刻鐘後黑白置換，光照變暗影。對巷陽台享有充沛日照，永遠正當花季，小手毬、九重葛、龍吐珠、各色蘭花競豔，連朝顏都種上了；幾年前我也曾養過幾盆朝顏，成果不惡，不過那是用燈泡一天十個小時孵出來的，纖巧細緻，不似陽光下朝顏保有幾分張揚的野性。
最有一雙綠手指的，則非對門一樓住戶莫屬。一叢曇花攀出高牆，盛開時十幾朵或幾十朵，我看著，好像慶典，可以辦一場賞花宴；曇花底靠牆擺了幾隻大盆，玉堂春、馬拉巴栗、金桔等常見花木之外，還有一盆無花果格外惹人注意，我特地下樓端詳，綠葉彷彿捲雲，有一顆小小無花果藏在枝葉間呢。它準備要在這個濕熱的盆地落地生根了嗎？
小時候讀過一個故事，怎麼也忘不了：一朵小白花的前身全心全意等待著屬於它的那個早晨到來，準備用盡全力綻放自己；誰知道，盼來的那個屬於它的早晨卻是個陰雨天，它甚至還未現身，便錯過了自己的花季。這個多雨的季節，也讓一波又一波只有吃了陽光才能盛開的松葉牡丹、馬齒莧等草花失望了吧。梅雨繼之以春雨，梅雨過後是颱風季，搶著雨天與雨天的空檔，黑貓出現在遮雨棚上；牠一日老過一日，毛髮脫落像染了一身霉斑，但是，但是當牠浴於陽光之下時，每每我仍由衷感到一股生之喜悅。
老貓越來越像植物，往往就在一個定點扎了根，一動也不動，良久，良久。我凝視著牠的腹肚以發現牠仍有呼吸，而終於，終於確認已經死去時，緩緩地牠伸出一隻前腳去搔耳朵的癢。遲遲，遲遲不願由紅轉綠的那一株楓樹，在第一聲蟬唱後再也堅持不住，白頭翁在綠葉間跳上躍下，其中一隻忽地壓低身軀，前傾，周身羽毛怒張，疾速搧動雙翅，另一隻白頭翁很快跟進，做出相同動作；第三隻白頭翁就於正在較勁的兩隻同伴左近，幾秒鐘後，三隻鳥都拍動翅膀快速飛出了視野。
老貓終於再不伸出腳爪去搔癢，任蒼蠅圍繞著牠營營嗡嗡，天色轉黯，蒼蠅斂跡，芝麻大小的蚊蚋麇集。怕是要爛在我的眼前了這貓。
氣象預報說，即將有暴雨來襲。了無徵兆。到了半夜無法入睡，空氣凝結，沉重得像鉛，身體發汗，胸上一片濕漉漉，快喘不過氣來了啦；索性起身，走出裡屋走進陽台，臨窗書桌前坐下，暗黑中呆呆望著窗外路燈底小巷靜靜。人們都睡了，正夢著什麼吧，小白花們正為即將到來的早晨盛妝打扮吧，無花果仍不間斷地膨脹著吧，老貓體內的蛆蟲正有一場嘉年華吧。
我盡力了。也許太盡力了。我無所適從。星座專家的預言就要成真了嗎？心裡酸酸的，鼻頭酸酸的。還是不行嗎這一回，哎，無花果樹裡尋花，是緣木求魚，還是精衛填海？風鈴叮叮噹噹響過一陣，嘩地雨水箭矢般擲下，擲在草葉與木葉、露台與陽台、夢境與現實的邊緣。雨聲蓋地鋪天，視線模稜漫漶。空氣驀地流通，掃去了煩躁與沉悶，心頭隨之舒展。該這麼相信嗎？──起碼那些經過屬於我──該這麼相信吧，就這麼相信吧。
沉沉睡了一場，第二日醒來，風雨像從不曾過訪。站到窗前，發現雨棚上貓的屍體已被沖刷殆盡，只餘下淺淺的褐色斑汙，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那是鏽跡，而不會明白，那其實是一隻貓的墓誌銘。
◎作者簡介
王盛弘
寫散文，編報紙，市井裡生活，曾獲台北文學寫作年金、時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金鼎獎等，著有《關鍵字：台北》、《慢慢走》、《一隻男人》、《十三座城市》等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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