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的「最大反對黨」
2012年對緬甸來說,無疑是充滿巨變的一年,由軍人褪下軍裝所組成的偽文人政府除了在年初大舉釋放多名良心犯,藉以宣示對政治人權的鬆綁;四月舉行的一場議會補選,更聚集了全球目光。原因無他,因為這場補選的主角正是2010年底才自長期軟禁中獲釋的翁山蘇姬(Aung San Suu Kyi),以及其所帶領的全國民主聯盟(National League for Democracy,簡稱NLD)。
在這場共計45席次的議會補選中,NLD拿下了43席,獲得了壓倒性的勝利(包括在國會上下議院共41席,以及地方省邦議會2席)。雖然這場勝利早在眾人意料之中,然而更多政治評論家關切的是:這個選後只占國會席次不到7%的「最大反對黨」,能否扮演好監督角色?
惡法亦法?宣誓的矛盾
對NLD的考驗,很快就出現在國會宣誓的就職典禮上。國會宣誓的挑戰與爭議來自緬甸的「憲法」。目前的憲法是軍政府在2008年為了回應國際壓力,展現緬甸走向「民主改革」的誠意,以槍桿子強壓著人民進行所謂「民主公投」所制定出來的,實質上就是大玩了一場「假民主」的遊戲。
舉例來說,這部憲法在立法權的設計上,竟給予軍人不需經由民主選舉即享有25%的國會保障席次。這樣一場荒謬的制憲公投,雖在當年曾遭受緬甸民間與國際社會的抵制、批評,卻仍抵擋不了軍政府的強行通過。
因此,NLD當選議員的就職程序,尤其是翁山蘇姬是否要宣誓效忠於這部玩弄民主的憲法,成為反對黨的一大挑戰。翁山蘇姬原本拒絕使用誓詞中「捍衛」憲法的措辭,但幾經思考,她決定展現和解態度,對修改誓詞的問題改採開放態度。她說:「這一切的關鍵在於彈性和務實。」
當然,真相也會說話。國際媒體拍下一張翁山蘇姬就職當天的照片,照片中她緊鄰大批穿著軍裝的軍方人士,與他們共處國會殿堂。這張照片不僅使得翁山蘇姬格外顯眼,同時突顯出軍人把持緬甸國會的民主異象,更是對獨裁專政的強烈控訴。
去殖民?反獨裁?國名的政治
今年五、六月間,翁山蘇姬又首次突破二十多年來的禁令,順利跨出國門,陸續出訪泰國與歐洲等地,各國重要領袖無不親自接待。這一波翁山蘇姬熱潮,讓緬甸政府顯得有些難堪,因此當她結束出訪行程後,軍政府即刻意生事,公開指責並要求翁山蘇姬對外不得再以Burma做為緬甸的英文國名,而應稱目前的國名Myanmar。
其實,緬甸在國際社會間的不同稱呼,向來即具有不同的意義爭論。Burma是緬甸在英國殖民統治時期的英文名稱;軍政府於1989年宣布將國名改為Myanmar(Union of Myanmar ),主要是為了「去殖民化」以及尊重緬族之外的國內其他民族,避免「大緬族主義」。
然而,軍政府長期以來鎮壓民主運動,甚至迫害境內各少數族群的矛盾惡行,再再使得緬甸民運人士及部分歐美國家,至今仍拒絕承認Myanmar這個稱呼。許多人甚至認為繼續使用Burma這個名稱,是對緬甸政府不合作運動的一種象徵。
族群關係左右民主進程
從國會就職的誓詞到英文國名的風波,持續考驗著翁山蘇姬的政治智慧,也挑戰NLD是否能在國會中真正扮演關鍵少數。除此之外,不管是國內或流亡海外的緬甸民運團體,也都在觀察翁山蘇姬與NLD嘗試「體制內」的改革路線是否有效?或者,反對黨在這場補選的風光勝利,只是執政者權力布局的陰謀戰略?
一般的政治經濟分析傾向認為,緬甸執政當局的權力結構在未來幾年內,隨著市場經濟的開放,恐怕仍難以撼動。甚至,另一個更難解的挑戰已然浮現:那些認為緬甸正面臨開放改革並充滿期待的人士,或許得再從歷史脈絡思考,「族群問題」依舊是這個東南亞國家揮之不去的陰影。
今年六月間,緬甸境內若開邦(Rakhine)再次爆發嚴重的族群與宗教衝突,在緬甸看似走上改革之路的契機中,若無法妥善處理族群關係,類似衝突將不只是緬甸民主發展的絆腳石,甚至可能演變為民主的土石流。
羅興亞人顛沛流離
若開邦衝突的主角是羅興亞族(Rohingya)的穆斯林與緬族的佛教徒,其中雜揉著族群與宗教之爭。緬甸境內的羅興亞人口約有三百萬,大多是信奉伊斯蘭的穆斯林,普遍被認為與最大族群緬族的佛教信仰有所衝突。事實上,1948年緬甸獨立後,羅興亞人便開始遭受迫害。緬甸當局曾在1978年公開宣稱羅興亞是個沒有國家的民族,將羅興亞人排除在公民權之外;軍政府甚至對羅興亞人展開系統性的迫害,屠殺、性侵害的事件頻傳,導致羅興亞人被迫離開家園成為無國籍的難民。
在緬甸的鄰國孟加拉境內,目前據估計約有20至30萬名的羅興亞難民,但當中只有兩萬多人被孟國當局視為合法難民,其餘均被認定為非法經濟移民。羅興亞難民的處境,早已是東南亞與南亞的重要區域議題。
2008年12月間,曾爆發羅興亞難民在海上遭泰國政府「丟包」的嚴重違反人道事件。當時,載有大批羅興亞難民的數艘船隻被泰國軍方拖吊至公海,僅供給相當有限的食物和飲水。直到2009年1月間,有印尼漁民在蘇門答臘北方救起近兩百名的羅興亞難民,才讓這起泰國官方迫害人權的事件得以被揭露。
根據聯合國難民署和國際特赦組織的調查,在這次事件中泰國軍方驅逐了超過一千名的羅興亞難民,但其中僅有約五百多人在印度及印尼海岸先後獲救,傷亡規模之大,不言而喻。
衝突背後疑雲重重
在這個脈絡下,回頭來看今年六月間發生的這起所謂「族群衝突」事件,其實更像是一場事先策畫好的陰謀。事件源於一起緬甸佛教婦女遭羅興亞穆斯林強暴的個案疑雲,後來竟演變成為更激烈的族群與宗教紛爭。
想想羅興亞的族群地位與處境,這個長期遭社會排除的群體,經過這次事件之後,毫不意外地再次被汙名化,也因此引發更劇烈的反彈與衝突。根據緬甸官方統計,這起衝突共造成77人死亡,109人受傷,4822間房屋、17座清真寺、15座佛教寺廟和3所學校被燒毀。
這次事件之所以被認為是緬甸軍政府的另一場陰謀,主要在於事件初始政府軍隊並沒有真正保護雙方人民;等到局勢惡化,政府軍竟然還夥同佛教緬族人對付穆斯林。當若開邦的「暴民」在首府實兌(Sittwe)市區放火焚燒數千棟民宅時,緬甸軍警也在邦內各地開火。邊境軍警甚至射殺想要逃離的羅興亞人,並且去這些人的家中打劫。
由於六月正值翁山蘇姬出訪歐洲期間,緬甸政府因此被質疑企圖藉此衝突轉移國際焦點;並將動亂箭靶轉向翁山蘇姬與反對黨,意使向來以佛教思想為主流的NLD人士對羅興亞人的敵視升高,讓倡議族群和解的翁山蘇姬踢到一大鐵板。如此一來,執政當局就能藉由此次機會拉攏主流緬族,證明族群「和諧」仍必須靠著傳統的軍事政府勢力才能真正達到「維穩」。
開明專制掩蓋暴行
緬甸當前的族群問題如此複雜,即便翁山蘇姬擁有超高人氣,恐怕短期亦難突破歷史遺緒找到有力的解答。
早在1947年緬甸獨立之前,緬甸國父翁山將軍──也就是翁山蘇姬的父親──即曾號召各族群領袖商議,當時曾簽訂頗具歷史意義的「彬龍協議」(Panglong Agreement),高舉「族群自主、自治、自決」大旗。然而,自緬甸建國以來,緬族中心主義者始終罔顧「彬龍協議」的內涵,使族群問題更為無解。
直至今日,緬甸軍隊在非緬族各邦──尤其是東北部的克欽邦(Kachin)、東部的撣邦(Shan)、東南部的克倫邦(Karen)和西部的若開邦等地──仍一如既往地侵犯人權,例如對非緬族婦女施以性暴力、強迫勞動、強迫拆遷等不法暴行,時有所聞。
儘管如此,緬甸現任總統登盛(Thein Sein)深諳以政策開放展示其正面改革的形象,也確實藉此獲得國內或國際的部分掌聲。如今,雖然緬甸人權狀況未有大幅改善,我們卻已看見國際勢力蠢蠢欲動,各國政府與跨國財團對緬甸這塊自然資源豐富的璞玉之地虎視眈眈,迫不及待大舉前往投資開發。
緬甸未來依然險峻
在這一年當中,緬甸看似有所變動,但也有很多的不變。
在內部,翁山蘇姬與NLD堅持的體制內改革路線,似乎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契機,卻也面臨更多的挑戰。國內族群爭議持續延燒,不僅只有若開邦的問題,還有持續內戰狀態的克欽邦。雖然翁山蘇姬為其長期倡議的族群和解設定了「轉型正義」這帖藥方,但口號能否化為實際且有效的策略,不單單值得國際社會觀察,也有待國際公民社會投注資源與經驗協助。
在外部,當國際社會對於緬甸的人權同情小於經濟利益時,資本主義經濟開發所帶來的其他惡果也已悄悄降臨緬甸。不得不走向經濟開放的緬甸,此刻正面臨來自國際資本家的另類殖民。這個局勢,對向來強調人權與經濟並重的翁山蘇姬,又是不得不面對的另一難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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