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天花板壁的灰塵又落下來了,積在身上的毛絨塵屑又厚了一層。其實鋪在發鏽的身桿子並不打緊,這麼久也習慣了,只是喉頭像是罩了個氣球被鎖得緊緊悶悶地,十分不舒暢,這樣子即使接著了扑落,在舞台上可還連一點聲響都發不出來呢。
近日來不知道搬了什麼風,外頭走廊有許多腳步聲經過,好像急促又熱烈的,興奮地討論著什麼,這般人聲與熱鬧似乎都很陌生了。我問彈簧地板兒有啥麼新鮮消息,過了許久才收到回音,她早已聽不清楚咧。
隔壁房間不時傳來敲擊硬物碎裂的聲響,有時撞得天搖地動連這小房的晦靜都簌簌震落。塵落在四周,紅布幔子躺在我身邊像套著開什米毛衣似,捲起的毛球彷彿是雪,她的顏色都褪淡了上頭落著大圓小圈的汙漬,遠遠看或許還會被誤認是繡雪印花料子呢,我倆以前剛住進來時還懂得打趣彼此,我笑她色衰皮皺胭脂紅粉都棄她而走了,她便回嘴笑罵……
但布幔子已經許久沒同我說話了,她側身受潮的陰部闇影開出棉朵似的白雲,與這房間同韻律呼吸黴濕的空氣。
不知道是否太久沒聽著喧鬧的緣故,白天的人聲雜嚷逕直餘繞到夜深的寂靜裡,其中似乎有人歌唱的聲音特別清晰;那熟悉的旋律可真教人心熱,彷彿我的嗓子全好了而璇璇的唇輕輕貼上,曼曼翻舞池中一朵點倒眾將的紅。那日子時光全浮上來了,樂曲伴隨著蹦擦擦的節奏。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
華燈起,車聲響,歌舞昇平
蹦擦擦,蹦擦擦,高跟鞋的鞋跟以華爾滋「緩輕輕」的步調踩在身上最是舒適悅耳,女人們的鞋跟細、舞步輕,就像芙蓉池塘畔的小雨那般下著,漣漪微漾、柳葉輕拂,周身無處不舒服,彈簧地板兒總這麼說;她最喜女郎們在她身上跳得花枝亂顫,蹦擦擦,蹦擦擦,彷彿全世界都為她們傾斜了,而那些頭髮梳得油挺、西裝革履的金少爺們,可都樂得翻來滾去不怕把香檳都給嘔出來。
那時光景,可真是人間天上。我的嗓牽起曼曼的舞步,讓璇璇的歌聲揚起翅膀,於是夜上海才有了光,舞影款擺,金曲搖蕩。那時候歡快的樂事特多,比如說,我和紅布幔子與及彈簧地板兒最愛偷瞧、嘻嘻議論玻璃塔哥哥,他頂著一副俊朗又豪邁的神情,我們總看不膩。
說起威風,尖頂玻璃塔哥哥也是阿拉「遠東第一樂府」見識最多的,他占據的位置視野好,從他那兒俯望,戈登路上的霓虹店招紅光綠影地鋪成迢長的頸鍊子,許多派頭的私家汽車、轎車往百樂門這兒擠,諸多車蓋子團團地擁在一塊倒像是珍珠墜子,又不像飾物安分,路上滿是蜂噪似的喇叭聲,像是在替車裡的老爺闊少們發牢騷,恨不得趕緊鑽進去黏著紅檯子──曼麗、鳳鳳、香蘭,多消磨幾分快活便是幾分人生;等到他們全玩累了待要轉回家去,或是憑著能言巧語終於轉了檯子出去的,看了一整晚好戲的玻璃塔哥哥終有活兒做了,場內的服務員將老爺闊少們的汽車牌號打在哥哥身上,原本窩在路緣狹巷小店裡吃點心的車夫一瞧見,就像得了神靈的啟示轉瞬警醒,立馬駕車來到哥哥底下的舞廳正門,恭恭敬敬地候著。
曉色朦朧,倦眼惺忪,大家歸去
心靈兒隨著轉動的車輪
……
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哥哥喜愛氣派的熱鬧;我則偏愛緻雅的喧笑,畢竟,這還是較符合我的性兒。
縱使是在上海,也僅有百樂門舞廳能把喧、笑、舞、鬧經營得如此高雅,舞廳內內牆的布幕是醉人的豔紅,表演還沒開始前,人的七魂便已被醺得三分。
盡是洋人組成的爵士樂隊在幕前圍成半個橢圓,似是眾星拱月、也像綠葉護紅花每夜將我圍住,薩克斯風、小喇叭流出快的慢的霓虹似的旋律,大抵都是香檳色的,然而,這僅是紅牌上台前暖暖場子的細細雨,精采的才正要揭幕呢。
舞廳若沒有紅牌的壓住全場,那氣氛便無論如何活絡不起來,那時台上當家的──就是璇璇與我了,〈夜上海〉就要她唱才有味道,上海也才得成夜裡的天堂。璇璇不喜誇豔的色調,她穿的旗袍彷若淡妝薄粉,不奪人眼目但細緻有韻,遠遠看只覺朦朦朧朧像霧像雨又像風,非要湊得緊近才可見著絲綢料子上原來織了幅江水煙雨圖,圖像雖因經過捏掐裁剪,化約得朦朧,但是璇璇搭著旗袍的畫面就足成一番風景了。
璇璇甜膩的聲音還得透過我方能「澤披天下」呢,近水樓台,我和她可成了最好的姊妹與搭檔:她唱歌時投入極濃的感情,唱著唱著她便愈與我貼近,隔著雪綢似的旗袍我感受著她胸脯的柔軟、身子的熱溫,她不時會用纖白的手撫過我的身桿(是呢,那時我底身軀桿子還是銀亮直挺的呢),手指輕盈地來回擺弄,她的手掌肉滑軟,到了曲子的尾聲,往往因出汗而濡膩,與貝林胭脂的淡香融混為一股腥甜的香氣。
台上的紅牌是璇璇,舞池裡的大班則當屬曼曼,只要得閒我便覷著她瞧,看她在檯子間風騷迴舞,她有一件胸前雕花後背鏤空的牡丹紅旗袍,專門為她這挑逗妖精設計的,開衩稍往腰部提,下襬掀合之際便能露出嫩白的雙腿,上半身則讓兩只雪菜白玉似的膀子,裸條條露在外邊,嗔眼時往背上捶直如雨點,笑時雙臂環圍將你揉入溫柔鄉,那一身風情能讓多少男人在夜裡燒成太陽,看了可真教人妒忌。多少傷風敗德的姻緣便是她一手織就的,一個眼神一個撩撥,男人便熔骨化矜成了攪熱的麥芽糖,黏纏住了不放,最後因此落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或許就是這個緣故罷,那日本鬼子才便拿槍口子對著她。
呵有人說上海是造在地獄上面的天堂,可不是嘛,若沒本領翻覆風雲、頃撒萬金,那麼縱使仁慈如天堂,也沒人會平白替你開扇窗子;何況是上海,人間天上。
換一換,新天地,別有一個新環境
回味著,夜生活,如夢初醒
……
夢醒時分,往事的輪廓線還很分明。回憶就像璇璇那件塵封櫥櫃深底的雲霞緞旗袍子,偶然拿攤開來或許發現邊磨破損款式都舊了,但只消一摸就曉得那已然不合今時流尚的風華往昔,料子是極好的,剪裁最讓人感到可親可愛,因此也最是可憐。
後來的百樂門不知犯了什麼忌諱,生意越來越清蕭,布幔破舊了不換、牆塌毀了也不砌片新的,景況搖落,還真像被逐出了伊甸園。過不久不知從哪冒出一批年輕人,竟然嫌我老鏽、嗓子不堪用(笑話!當年周璇若不是與我情同姊妹,哪來她的「金嗓子」),就用麻袋將我矇住,棄置到這陰晦積塵的地方來。現在倒真是從鎏金轉銅綠,成了鏽嗓子。
更之後的事我都是聽地板兒說的,她能震動地板把消息傳到我這,許多事我都不是聽得很清楚,只記得光景似乎是越來越落下了:地板兒說她老了動起來便發出閣閣怪聲,而玻璃塔哥哥再也打不出車牌號碼,差可安慰的是,哥哥在目盲之前就把上海的夜熱鬧全都看遍了。
我記得哥哥曾說,薩克斯風吹響的上海好比我們的香檳,甜美啊迷人,可惜那瓊金浪漫的瓶子一下就現底透空了。
每當他這麼說,我便想起如山丘般的空瓶子堆放到街上的光景,玻璃瓶靜靜映著清冷的陽光,而白天好像極困倦地、慢慢地爬。
◎作者簡介
白哲
1988年生,基隆人。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目前就讀於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