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一本書《旅人》開始,胡晴舫便流動為率性睿智的文體,出入在城市與人性、繁華與淒涼的縫隙間,寫出《濫情者》、《她》、《機械時代》、《人間喜劇》、《辦公室》、《我這一代人》到最新的《第三人》等書──立論犀利,酣暢淋漓,入於框架又拆解框架,每每恣肆直言,不免也被貼上許多符號。對世相冷眼熱腸,周遊國際各大都市,公眾形象俐落中帶點神祕,胡晴舫,又是如何言說自己呢?
Q.作為一個「旅人」,在扁平化的現代世界遊走,從台北出發,在巴黎、倫敦、紐約、香港、上海、北京、東京落腳,妳曾感到厭倦嗎?現代人可否真的沒有原鄉?
A.就一般的定義,我的原鄉,應該是台北市。然而,我認為的原鄉,是你到某個地方,當地的人愛你,你也愛他們,地方與人的氣質融洽,也就是俗話說的「有家的感覺」。流動,是現代人常有的狀態,為了求學、旅行或工作而移動到他方,可說稀鬆平常,我常在臉書讀到:「我下星期要到東京,有人要一起去嗎?」「我幾號在紐約,你在不在?」我《旅人》寫得早,很早就點出現代人流動的特質,但現代人到最後,不一定要回到出生地,而其認定的家,也不一定是出發點。
城市有個很棒的性格,它開放給沒有原鄉的人,讓流離失所者可以住下來。全球化回不去了,雖然它絕對會被修正,也應該修正,但這樣的狀態,並不讓我覺得寂寞,我到哪座城市,只要有人願意與我交朋友,我就能待下來。這很像十九世紀的巴黎,從中型城市擴張為大都會,匯集了大量外來人口,騙子、妓女、商人、作家都來了,人的身分改變、金錢在滾動、階級浮沉,巴爾札克觀察並寫下來,才有那些偉大的作品。全球化也是這樣,吸引世界各國的人到大都市博一把,我見過也認識一些長輩,原是來自英國倫敦、印度孟買、或中國廣東鄉下的窮小子,到香港撈到第一桶金,轉眼間,成為呼風喚雨的大人物。
Q.妳的文風向來冷冽犀利,引用理論,融入社會學式思考,文字絲毫不感生硬,相當流暢好讀,請問是如何鍛鍊出來的?妳又如何看待作家這個身分?
A.在過去,寫作的人就是思考的人,思考的人就是寫作的人,如托爾斯泰,既是思想家、慈善家,當然也是小說家;後來,受現代市場行銷學的影響,將作家分類,文學自動讓位給新興的社會科學,變成一門冷僻的專門學科,不再主動詮釋世界。我剛寫作的前幾年,出版社問我,妳寫的是議論文、小說還是散文?出版社無法分類我,便要求我說清楚,否則沒辦法賣書。然而,寫作只有好與壞,沒有分類的問題,我傳達一件事、說一則故事、描述這個世界,只求找到好工具,何必強行分類?文字是一種思考的方式,抒情其實為了表達思考,而理性也是一種抒情,因為人思考,才會有情感的起伏變化,文學就是表達這種思考的過程。
台灣雖已解嚴,許多人仍會自我閹割,放棄思考,所以才會走美文及小資情調這條路,但不是只有抒情美文才叫文學,就舉帕慕克(Orhan Pamuk)為例,他的文字不只美,還有思緒在流貫,表達情感時偶有意象出現,卻不會為了追求美而精雕細琢。我寫作時,若沒有想清楚,就下不了筆,醞釀期往往很長。我當然也可將文字寫成棉花糖,又甜又漂亮,表面上好像說出什麼東西,裡頭卻是空的。
我認為,寫作是一種手工業,在大家都追求樣式漂亮且價格便宜的宜家組裝家具時,要如何說服消費者,去買一個耗時費工又標價昂貴的手工家具。我們這一代的作家,若稍微有點野心,寫作之路會相當艱難,讀者選擇太多,作家又被社會邊緣化,一定會比較寂寞的,但我很能接受這個現實,非常接受,想清楚了,就覺得無所謂。台灣以前市場小,圈子性格很重,但面對香港、大陸等華人市場,甚至迎接全世界文學的競爭,只靠小圈子與台灣的文評家不夠的,如果我們的文學要走出去,得再勇敢一點,打破自己的習性,打破公式,不要怕寫不一樣的東西。
Q.新書為何取名「第三人」?相較之前著作,涉及範圍更廣,議論力道強勁,其出發點奠基於何?
A.這書本來要取名「第三者」,因從來我就覺得,我像個無關緊要的局外人,如卡繆(Albert Camus)所言:「身在其中又不在其中」。只是,卡繆與存在主義俱往矣,我們這些虛無的人都還活著,只能思考如何繼續活下去,如果有可能,稍微活得自在點。
從小我就沒有太受歡迎,同學老師討厭我,做壞事總被抓包,同事也不喜歡我,我穿著盡量平常,就怕被注意到,我不去混圈子,因自知圈子內的人不歡迎,我對「討喜」這件事感到絕望,我就像個第三人。
然而,在菁英圈子內,事情孰輕孰重,易受同儕影響,若不在圈子內,先後次序就會不一樣。每次上臉書,看到台灣朋友所關注的,與我有所落差,便深感焦慮。台灣的圈子與市場規模很小,優點是相濡以沫、疼惜彼此;缺點是,一致性太高,易出現盲點。於是,第三人的角色就跳出來了。
Q.《第三人》開頭〈想像一座島嶼〉,大篇幅批判台灣的困境,那急迫性與焦慮感,從何而來?台灣困境的根本原因,妳認為是什麼?
A.九○年代末開始,我眼睜睜看著其他國家提升,都市逐漸完善,鄉村生活富裕,台灣非但沒有進步,還掉了下去。大家口口聲聲說「愛台灣!」,呼口號、灑狗血,在臉書上按讚,但要掌握台灣前景,光是強烈的鄉土之愛還不夠。我雖這幾年常駐外地,但每個禮拜都按時交稿,連寫十二年的報紙專欄,談的皆是台灣的問題。我可以選擇不說話,但我說話了,是因我理解到取悅上一代不是我的責任,捍衛下一代是我的責任。
《第三人》許多文章寫得相當沉痛,我不是檯面上的人,是無關緊要的人,我也沒有野心當意見領袖,現在,竟然輪到我這種人來點醒,為此,我內心焦慮,而且越來越焦慮。台灣最寶貴的地方,是容許複雜度,現在卻被許多意識形態、城鄉對抗與無關緊要的事所糾纏,我認為,那來自思想的怠惰,是政治操作的結果。
我一直關心「人」如何活得更好,不會侵犯別人又不會被侵犯,這不光是國際政治與全球化的問題,小到跟伴侶、父母、鄰居的相處也一樣。我經歷過戒嚴、解嚴,學運世代都是我的學長姊。道德上的熊熊燃燒,讓我很害怕,我常遭貼標籤,厭惡道德霸凌,在過去我會閉嘴,逃跑,盡量逃得越遠越好,現在我比較勇敢,會持續的發聲,即使很微弱令人討厭,但只要有助於社會的平衡,我就不會停止。
Q.《第三人》字裡行間,充滿了批判與反省,欣賞的人擊節讚賞,也有人覺得妳這個「第三人」打高空,乃知識分子的高傲,妳如何回應?
A.我是一個「人」,從我的普通生活出發,觀察這個世界,將經歷過的事,做記錄與反省,然後把意見講出來,有人贊成很好,有人反對也很好,無論內容是大眾或小眾,我都不在意,我會繼續寫,是因為我還有話講。如果有人只讀了我文章的一小段,不去了解整篇或整本書的脈絡架構,因而跳腳、誤解、貼我標籤、把我邊緣化,這不會影響我、也不會打擊我。從我開筆寫作之始,就不少人往我身上貼標籤,我已經無感了。但請注意,在貼標籤的同時,會簡化很多思想、簡化很多句子,截斷對話的可能性,這就很可惜了。
這世界太複雜,簡化的語言已無法描述這個複雜的世界,從《我這一代人》開始,我就講得很明白,要去擁抱複雜,承認這個世界是不可解的,一旦承認這個現實,就不會去簡化問題,而試圖能去理解、溝通。
我也有虛榮心,也有脆弱的一面,也需要被認同被接受,但文本一出手,就與作者無關,莎士比亞已經死了,無論讀者喜不喜歡,他都不會知道。文本公開後,被批評或欣賞,甚至誤讀,都避免不了,也不能干涉,閱讀是自主且私密的事,也是一種再創造,讀者雖不喜歡我的觀點,若因此受到刺激開始思考,這就會讓我感到榮耀。
Q.為了面對這個複雜的年代,符號往往被當成工具使用,促進社會運轉。在妳的著作中,不斷在拆解這些符號,會不會社會就因此停擺?如同手錶是標示時間的工具,當妳拆解手錶,把齒輪等精密部件分開,會不會就組裝不回去,喪失原初的功能?
A.我不認同符號當作社會運作的工具,事實上,文學教會我如何抵抗符號化的誘惑。再說,在拆解的過程中,我也不斷在尋找出路,提共解決方案。在這個社會,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工作,我畢竟是文學出身,生性不相信社會既有框架,我雖沒打算動手炸毀這些框架,卻無法坐視這些框架去任意迫害個體,讓個體活不下去。
認定手錶經拆解就一定組裝不回去是錯的,理解手錶內的構造後,可以加點油、調整零件,組裝回去後運作將更順暢。有拆解,才能完善。全球化本身問題很多,但在大原則上,我擁抱全球化,相信流動與自由,所以我拆解它,理解制度的利弊與權力的來源,如全球化資本流動對在地市場的迫害,要深入了解分析,才有解決的可能。我拆解的最終目的,是修補這個制度,再組裝回去,不必然造成停擺,反而可以讓它運作更長久。
Q.可否談談王文興?
A.我讀大學時常蹺課,在外頭搞劇場、交男友、讀閒書,完全不做正事,蹺到同班同學都忘了我,大學畢業紀念冊獨漏我的照片。但我這麼愛蹺課的人,卻認真上了兩年王文興老師的課,那時教材是凱薩琳.曼斯菲爾德《玩具屋》與萊蒙托夫《當代英雄》,王老師在課堂上會點名提問,我是唯一會舉手主動回答的學生。
我在王老師身上,學到對文字的謹慎,以致寫作生涯的初期,文章都不長;他實驗文字的膽量與勇氣,也影響我,偶在作品中嘗試,但因為我相信白居易的婦孺皆解,因此不可能推到極致,也無法像他一樣閱讀緩慢,一日才一千字,我太愛亂看雜書了!王老師還樹立了典範,他讓我知道作家可以是一個很漂亮的人,這個漂亮不是裝扮相貌,而是氣質神韻,可以安安靜靜站在那裡,發出自己的力量,不必為他的生活方式、價值與選擇的道路道歉,不必說我很可憐,為了寫作,請大家幫幫忙等話。
我還學到,節制的生活態度,我整天移動來移動去的,衣服的辨識度越來越低,我希望自己往後生活越來越簡單。比利時裔的法語作家西默農(Georges Simenon)有篇偵探小說寫到,格雷探長為了緝捕凶手,到航海醫生家探訪,打開醫生房間,裡頭只有一張椅子、一張桌子、一張床,此外就是兩本書,探長很驚訝,醫生太太解釋說,先生長年在海上生活,過著水手般的生活,身無長物,早習慣那樣的房間。我現在最嚮往的,就是那樣的房間。
Q.許多小說與電影,描述人瀕臨危急或死亡之前,腦中會浮現此生最重要的事,若是妳,會浮現哪個畫面呢?
A.記得童年時,我家住日式公家宿舍,裡頭有座院子,老榕樹當時已四十多歲。由於爸媽早出晚歸,放哥哥跟我在家,每天都很無聊,沒幹什麼大事,哥哥會在裡頭種番薯,用磚頭將番薯葉圍出台灣的樣子;我常拉榕樹的氣根盪鞦韆,不小心還會扯斷,就這樣,每當我回憶小時候,浮現的就是那空蕩的院子。是以常有人問我,妳為什麼要寫作?理由很簡單,因為我有個「寂寞的童年」。
電影《遠離非洲》當初上映時,大銀幕我就看了三次,完全成年之後又看了很多次。我若對公眾說,我喜歡《遠離非洲》,或許有人會分析,胡晴舫受那個丹麥作家影響,是個女人,在非洲有座農場,喜歡寫東西說故事,嚮往到遙遠的地方生活。最近,坐日本航空回台時,我又看一次,飛在半空,離地數萬呎,突然頓悟發現影響我的角色不是女主角,卻是她的情人丹尼斯。丹尼斯房間滿滿是書,隨遇而安哪裡都睡得著,善於跟非洲不同部落的原住民相處,而且,對歐洲文化深具反省,還嘲笑女主角,來到非洲,就是要學習這裡的文化,何必從丹麥帶一堆家具書籍來。
當時歐洲爆發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宣戰,在地的英國人討論要不要在非洲另闢戰場時,丹尼斯走出場外,嘲笑英德這場戰爭,是兩個寵壞的封建君王在分地,關他屁事!我尤其喜歡影片的後段,丹尼斯開飛機俯瞰非洲大陸的畫面,在我人生最煩的時候,就會想到這世界很大,人類就像非洲的動物,腦中就浮現那開闊的畫面。電影的結尾,女主角破產,帶著傷心遠離非洲,丹尼斯飛機失事,埋葬在小山丘上,日出日落,會有獅子在墳上或坐或臥或玩樂,山丘視野很好,可以俯瞰大草原及其上的牛群。
我心所嚮往之,便是那樣的境界。
◎受訪作家簡介
胡晴舫
台灣台北生,台大外文系畢業,美國戲劇碩士,寫作包括散文、小說、文化評論,1999年移居香港,著有《城市的憂鬱》、《旅人》、《我這一代人》、《第三人》等書,固定專欄發表於兩岸三地以及新加坡各大中文媒體。2010年起,旅居東京。
◎本文作者簡介
鄭順聰
嘉義縣民雄鄉人,中山大學中文系,台師大國文研究所畢業。曾任《重現台灣史》主編、《聯合文學》執行主編。著有《時刻表》、《家工廠》,現正撰寫長篇小說《晃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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