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沉沒與禁閉之島

撰文/黃郁茜(維吉尼亞大學人類學博士候選人);攝影/ctsnow    

神隱島嶼



Rumung,如夢。中文地圖上不存在的名字。



島民不喜歡外人,因此Rumung也暱稱為禁閉之島——禁止外人進入的意思。



禁閉之島更北,是Sippin,沉沒之島。據說,島民極度排斥被外國人發現,在距今一百多年前,世界史上的「現代」展開的時代,決定集體隱沒到水中。至今,在那一帶捕魚的雅浦島民,仍然可以聽見雞犬人語。從禁閉之島往北望,甚至可以見到低雲覆壓下的炊煙火光。(註1)



因為不願被發現而把自己隱藏起來。幾百年前,雅浦島民也曾通曉隱身術,成功把整座島嶼從西班牙人的太平洋探勘路線中隱蔽。相較於十九世紀以降,成為德、日帝國西太平洋區域首府的「帛琉」,十六世紀就被葡萄牙人「發現」的雅浦島,就像是世界歷史輕輕拂過石塊表面似地,安然望著艦隊成群而過,暗地祈禱著,外人最好不要發現這裡,最好不要停泊。



所謂「田野」



研究計畫答辯後,我前往密克羅尼西亞雅浦島進行博士論文田野工作。



在那裡的芋田涉泥而行時,常想著:不曉得同儕的田野工作是怎麼進行的?「參與觀察」其實只是「攪和」的同義詞。據說,1970年代的法國結構人類學家,總以工作小隊的形式進出田野地:植物學家專司採集標本,心理學家以他們莫測高深的方式專研「土著」心理學,經濟人類學家丈量田地面積居民攝食等等。他們不停留超過三個月。採集到足夠的樣本,就拔營而去。



當然也有英美人類學者視之為田野工作圭臬的馬林諾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 1884-1942),若不是一次世界大戰爆發耽擱了他的行程,人類學可能也不會產生這種「長期獨自深入的田野調查」的典範。土著恐怕也不會被這個孑然一身、總戴著細框金邊眼鏡的波蘭人打擾到不勝其煩。而台灣山地部落也不會充斥著天真或老成或笨拙或熱情的研究生,一面遙想近百年前人類學大師一面在「田野地」掙扎求生存。



多年之後,在一座被漢族稱為蘭嶼、島民稱為「人之島」的土地上,反核運動領袖也不會嚴肅地對我說:「當你所研究的民族、待你親如家人的民族,面臨存亡絕滅的關頭;當你的研究報告,在你知情或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政府機構或資本家拿去做開發計畫的參考資料,你如何面對?如何自處?」



(善良的人之島朋友沒有說出口的是:其實我們最討厭,最討厭你們人類學者。)



為何在此?



八年前,我曾在被當地人稱為人之島,被漢族稱為蘭嶼的小島上,拔草。不到六周。每天擦了防曬乳液跟著老夫妻到田裡,一面聽著Mp3裡的Country Road一面拔草。旋律重複四十遍之後就可以打道回府。又或者更久?記憶漫渙。



有次,父親問我到底在人之島都在做些什麼?我如實以告:拔草、搬芋頭、訪問。



膚色黧黑的父親,向來看不出面孔的陰晴變化。但那一刻我知道他的臉色立即暗了。



「如果你喜歡下田的話,我在南部老家還有幾分地啊,可以開墾了讓你在那邊種菜。」



「你要是喜歡芋頭的話,還可以種芋頭。」



「其實我還滿喜歡芋頭的。」父親又說。



知道父親隱忍沒說出的話。我已經向人之島的兄弟抱怨了。



「我的高中同學在劍橋念英國文學。為什麼我在這裡拔草?」



兄弟嘿嘿地笑了,大概想著那是什麼學校。儘管只比我大三歲,兄弟可能還是難以理解台灣島民的價值觀,如同我儘管天天跟著老人家進進出出,仍很難理解為何老人家日復一日巡視芋頭田、拔除雜草、整理芋頭、確認水源無虞──或者,只是「理性」地理解,就如同「知道」當地親屬制度是偏向父系的雙系繼承。當老人家憂心地望著芋頭的莖葉,與蛀蝕發爛的芋身時,我心裡的迫切問題是釐清所謂的社會結構原則。



「芋頭不好呢。」老人家說。



「自從核電廠來了以後,芋頭都變得不好。」



選擇



靜默。在我與兄弟之間。



「是你的選擇啊。你也可以選擇去念英國文學。」兄弟說。



「誰叫你選擇來蘭嶼拔草。你也可以選擇不拔草。」



那些遙念馬林諾斯基但卻忘記吾等漢族如何蠶食鯨吞異族土地與尊嚴的天真研究生,如我,在人之島被詰問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曾經,過於心急的我想釐清土地所有權資料,卻完全忘記美麗島與人之島的硝煙。漢族,奪我之自尊,傾我以核廢,怎麼可以信任?儘管是貌似天真的漢族學生?人之島青年,與我年紀相仿,眼神清澈表情堅毅,斬釘截鐵地告訴我:



「土地資料是不可能讓你調閱的。無法保證你會拿去做什麼用途。土地是我們的命脈。你們漢族在我們這個島上做過太多太多事情。就算我相信你的誠意,你的研究成果不知道會落入誰的手中,到時誰來負責?這個責任我擔不起,你也擔不起。」



事隔多年,我還是佩服他,這與我年紀相若的男孩。



世界末日



「或許世界末日快要來了。」



四年前,我初次前往西太平洋一座名為雅浦實意為「近於塵土」的古老小島。寄宿家庭母親這麼告訴我。



「父親與女兒亂倫。兄弟兒女相婚。十三歲女孩懷孕。葬禮。葬禮。葬禮不斷。人們很年輕就死去。以前,雅浦人可以活到九十歲、一百歲。以前我們吃芋頭和魚。現在,雅浦人吃米,吃罐頭牛肉,罐頭鯖魚。吃各種油膩的食物。人都變得胖大。四五十歲就死了。」



母親是安息日教派的信徒。然而,末日的似乎觀念深植於每一個島民心中,無論教徒或非教徒。



2012年春天的空氣漂浮著不安的因子。2011年底,來自四川的旅遊開發集團鎖定雅浦島,密集遊說即將改變整座島嶼地貌的大型旅遊開發計畫。在州長與酋長議會同意之後,島上九成的居民儘管不贊成,卻在無從得知開發計畫細節下,逐漸成為沉默的大多數。雖然,是這沉默的大多數即將失去居所、離開芋田、林地與漁場,被遷移到臨時搭建的公寓房子裡。無法耕種的塵土島民即將依靠什麼為生?補助款。居民預期如流水般迅速耗盡的補助款。



強國弱國



「我們是這麼地弱。人口是這麼地少。現代化的壓力是這麼地大。我們需要改變。但沒有人知道改變的方向。何況,現在中國是個強國。」



在燠熱的水泥房裡席地而坐,電話高溫發燙。三月的夜晚,台北寒冷。無冬無夏的塵土島一逕炎熱。我與教會長老通電話。談到中國大陸資本家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開發案。我們談了很久,很久。話機溫熱。汗珠從耳際沁出。我得不時換邊聽講。



「我們的文化已經不合時宜了。非常非常地不現代。注定會被時代淘汰的。」聽著。我想起語言老師告訴我的預言。教會長老聲調平靜、溫和、寬闊。就像是塵土島民,從不顯露自己的情緒。



「不。戰爭還沒開始。投資規模太大了。牽涉層面太廣了。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大規模旅遊業的後果都太嚴重,不是這個島可以負擔的。而且,要是越多人這麼想的話,事情會往好的方向,大多數人都願意見到的方向去發展。」年輕氣盛的我,聲音總是高揚且急促。如同洶湧的海面。



習慣以聖經解釋一切(有時我懷疑他們背起整本聖經)的安息日長老淡淡地笑了。如同大部分五十歲以上的雅浦人,講話總是輕輕細細:「就像是大衛和歌利亞啊。」(註2)



2012年夏天,中國的蛟龍號載人潛水器,下潛馬里亞納海溝達七千餘米,彼岸為此歡聲雷動。六月下旬,順利完成載人飛行器與太空站對接任務的神州九號,與成功下潛的蛟龍號,彼此「分別在太空與海底互相表示祝福與問候」。這個訊息,在密克羅尼西亞並沒有掀起太大的波瀾。雅浦島民認為,九成居民反對的中國旅遊集團開發案大概無法遂其所願。但事實是,雅浦首長以及部分酋長,不顧大多數島民的反對,執意與會展旅遊集團草擬開發計畫,甚至在計畫草案中排除了始終表示異議的立法機關參議權。八月初,會展旅遊集團主席即將飛往雅浦島,期盼與州政府簽訂開發同意書。自計畫開始就質疑其規模、正當性、適法性的立法機關,在被排除於參議權的情況下,憤怒地說:「當你身陷於滿是鱷魚的沼澤,如何還能保持理性?」



中國是不會放棄的。我在心底想。儘管大多數島民質疑、反對、聯名陳情抗議。



因為雅浦島是最靠近馬里亞納海溝的陸地。



隔閡



Rumung,禁閉之島。



如木。如夢。禁閉之島更北,是沉沒之島,稱為Sippin。



至今,在那一帶捕魚的塵土島民,仍然可以聽見雞犬人語,炊煙火光。那個島嶼,只是暫時把自己隱藏起來而已。因為不願被人發現。



禁閉之島的住民不喜歡外國人造訪。雖然他們曾經慷慨容許大衛‧史奈德(David Schneider),美國人類學家,在該地紮營一年。



1946、1947,我的父親出生的年代,史奈德隨著一小隊生物與心理學家來到塵土島。他選擇隻身前往最遙遠的北方之島,後來稱為禁閉之島的Rumung。北島酋長決議,同意他在最高階的村落,稱之為「琺」,紮營。在那裡,史奈德像是患了強迫症一樣地,每天在打字機上敲打筆記,記錄複雜難解的塵土島親屬關係。



一年後,史奈德帶著一大批信箋紙片回國。經過數十年,那些紙片所記載的親屬制度,依然難解如謎語,無法歸類於任何已知的父系或母系親屬制度。



研究者認為,由於史奈德盡力希望「貼近最底層的當地人」,卻深陷於二次戰後雅浦島殖民政權交替的窘境中──日軍甫退,美國海軍方臨,來自紐約的猶太人史奈德再怎麼謹守人類學者宣稱政治中立的道德立場,竭力減少自己與新殖民政權的連結,並刻意選擇「親屬」,一個在當時社會科學領域中與政治無涉的領域作為研究主題。然而,無可避免地,史奈德的身分,如同膚色,決定了他的觀察視角。立場決定所見。儘管那立場並非他自願所選。



更關鍵的是,在許多南島民族社會中,「親屬」其實就是「政治」。如同宗教也是政治一般。



看見眼裡的樑木



(究竟為了什麼離開家,前往海洋上的小島?)



(為了能看到自身的文化視盲,看到自己眼睛裡的眼疾;如同馬太福音所言,我們總看見他人眼中有刺,卻看不見自己眼中樑木。)



(為了看你所屬的漢族文化,是如何奪人土地、傾人核廢,踐踏異族的尊嚴,在非漢族心裡種下仇恨與痛苦。要能夠很嚴厲地去看。)



從福爾摩沙美麗之島以東的人之島,蘭嶼,再往東,到密克羅尼西亞的塵土島,雅浦。漢族的無知與侵略,從1970到2012,就像是層層折射的透鏡。只是,蘭嶼所遭遇的是彼時尚不知「尊重異族」為何物的台灣人。而雅浦所遭遇的,是包裝為大規模旅遊開發計畫的西太平洋勢力版圖重整。



或許,沉沒之島的住民,正在水底討論著島嶼的未來。這一次,禁閉之島的島民,以及意為「近於塵土」的雅浦島,再也無法將自己隱蔽在旅遊開發集團的視線之外。



(我們祈禱。教會長老說。)



(我們祈禱資本家不會如入無人之境地踐踏這座島嶼。)



1946、1947年,美國人類學家大衛‧史奈德,隻身在雅浦島北方的Rumung進行田野工作。一年後,史奈德帶著一大批記錄著雅浦親屬稱謂的信箋紙片回國。原本研究澳洲土著夢境的史奈德,在出版數篇塵土島親屬研究之後,逐漸理解:西方奠基於血緣關係而來的親屬理論難以適用於非西方民族對「親屬」或「親屬關係」的認知;以血緣為親屬之基礎的假設,亦無非是歐美的文化中心主義。最後,史奈德以《美國的親屬》一書,在文化人類學上成為知名的學者。



註釋



註1 雅浦(Yap)隸屬於密克羅尼西亞聯邦,由四塊相鄰的陸地組成。雅浦州疆域包含以東綿延六百海浬的六十六個小礁島。Rumung位於雅浦本島北方,有「禁閉之島」之稱;Sippin則在Rumung更北,已經沒入水中,在文中被稱為「沉沒之島」。



註2 記載於《聖經》撒母耳記上卷第十七章的故事:以色列人與非利亞人打仗,所有人都懼怕非利亞的勇士歌利亞;唯有年輕的大衛不畏威脅,憑藉著自身的堅實信仰,以石子便順利擊敗了歌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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