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還年幼,和爺爺奶奶一起睡。
很多個夜晚,他發現爺爺總在凌晨三點多起床,走到古厝屋外,對著夜空凝神。
他躡手躡腳,跟在爺爺後面。漆黑的夜裏,如果是滿天小星星,爺爺的腳步似乎輕快起來。如果空中有著大星星,爺爺嘴裏好像吟唱著一個旋律。
好幾次,午餐時,他看大人們談星象談得歡喜,開口想問,可是,爺爺神祕的說「囝仔人,有耳沒嘴」,阻止他問下去。
許多年之後,他接下了家裏手工麵線製作坊,他才知道,爺爺那時夜夜起身觀星象,是在看天氣。滿天星星的日子,就是做麵線的好天氣。麵線做了出來,得靠風乾和日曬,星星和是否動工,息息相關。
日曬的香氣迎面而來。澎湖的麵線在豔陽與海風吹拂下晾曬。
夏日,我和彩婕來到澎湖的西衛,綽號阿墻的鄭先生攤開族譜,說起一百多年來,傳承手工麵線的故事。
他剛從麵線裏走出來。每天至少有十二到十六個小時,他製作著麵線。從麵糰製作、?麵、拉麵到甩麵、曬麵、包裝,這是耗時耗神的工作。
午後,他已經工作了大半天。壓、搓、揉、捏、擠、拉、甩……至少有二十道工,才能做出那些細如髮絲的麵線。
阿墻說起做麵線的祕訣:「一直甩,一直甩。」他雙手比畫著,好像是划著一艘船。
我在澎湖古厝的大家庭裏出生、長大。從小,我家幾乎天天有麵線。有時是麵線煮鮮魚,蔥花先爆香,再加水煮沸,接著把魚放進去煮熟,最後配上麵線,鮮美無比;有時是麵線煮熟撈起,乾拌麻油或苦茶油,香濃可口;絲瓜盛產時,在麵線裏加入澎湖絲瓜,翠綠綠的一大碗,清甜美味。
那些細如髮絲的麵線陪著我長大。後來,我家搬到高雄,外公偶爾從澎湖寄來麵線,母親打開細心包裝的包裹,總是分外喜悅。煮麵線時,看著在滾水鍋裏的白色絲線,她的臉上有著淡淡的微笑。煮麵線的日子,母親也特別高興。
後來,我負笈北上。一日,接到母親寄來的麵線,迫不及待,向家住臺北的同學借了廚房,借鍋煮麵線。一把麵線在鍋裏浮漾,有如一封展開的家書,好像讀到母親的叮嚀。
後來,我和母親談起煮麵線的經驗,她笑著說,早年社會保守,村子裏男生追女生時,不好意思把甜蜜言語說出口,有些人就用中間綁著紅絲線的麵線送給女孩,說是特別為對方祈福的麵線。
似乎那就是麵線情書了?我想起住在古厝的時光裏,幾個單身美麗的阿姨煮絲瓜麵線時,臉上散發著奇妙的光采,那是戀愛中的神色嗎?那些浮起的麵線,就是心中想和情人訴說的千言萬語?只有知音識得?
童年時期,我曾隨著外公到西衛買麵線。還記得麵線晾曬在陽光下那股特殊的香氣。
數十年後,車過澎湖西衛,我們尋訪麵線的身世。那股香氣帶著我們到阿墻家。
「製作手工麵線的祕訣是,每一步驟都要醒麵,不能急,也不能慢,時間要剛剛好。」阿墻娓娓道來:「那些揉好的麵糰,要靜置一會兒,讓它們醒過來。」
他展臂甩長的麵線,細如髮絲,一甩再甩,最後放在竹竿上,讓帶著海味的風吹乾,讓陽光曬乾。夏日曬一天,冬天要兩至三天。
「水分和醒麵時間夠,麵的筋度韌度強,就可以甩出纖細如絲的麵線。煮起來不易糊掉,清清楚楚,吃起來有咬勁。」
一代接一代,阿墻家在一百五十年裏,默默的傳承手工麵線。
「爺爺和父親不太言說,他們總是實地教我們做。」
阿墻屋裏泛著淡淡麵線香,屋外晾曬著他上午做好的麵線。
走過陽光海風中的手工麵線,好像走過一封家書,晾曬著心裏的風景。
「那時,爺爺夜觀星象……」
「那時,太陽很烈,一個太陽九個大,曬出麵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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