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帆船出海是我的夢想,也不知這是打哪兒生出來的願望?在華人的文化傳統之中,幾乎不見對於船或是海洋的歌頌,所以只能歸因於是上輩子的記憶:前生我如果不是一條魚,就應是在大海上漂流的水手。
如今我終於跨出了第一步,拿到執照後頭一回正式出海,由高雄的西子灣出發,目的地是梓官的蚵仔寮,路上開車才不到一小時的距離,來到了海上卻是變幻莫測,時間與空間皆無可丈量。當船駛出港來到開放水域,升起主帆之後,原本計畫沿著島嶼的邊緣北行,卻發現空氣中幾乎一絲風也沒有。南台灣的太陽毒辣地烤著我的肩膀,我邊轉舵盤,一邊找尋風的方向,一邊隨浪載浮載沉,心中不禁納悶明明無風,海上卻為何還是起浪?且那浪規律地起伏,悄無聲息,宛如巨大的果凍緩緩地朝四面八方搖擺,而帆高聳入天,靜止不動,更加顯得這一無風的地帶悶窒得可怕。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了,船隻仍舊在海面上反覆晃蕩,不僅沒有前進,還往後倒退了好幾分,我被晃得昏昏然再也無法站直,終於倒坐在舷旁。不得已,只好努力再往外海駛去,說也奇怪,不知道駛了多久,船帆忽然啪的一響,吃住風了,開始嘩啦啦地鼓脹起來,而此時狂風也隨之大作,原來的悶熱一下全被驅散了,我的精神立刻為之一振,正開心時,卻看見前方的浪打得比船還要高,而且一波高似ㄧ波。
接下來眼前除了滔天的浪,再也見不到任何事物,我只能趁帆船攀上浪的尖頂時,才能夠拉長脖子,眺望到遠方的陸地,而那正是我們要前往的漁港。但漁港分明就在眼前,風浪太大,卻怎樣也無法靠近,只能之字形迂迴地前進。強風一再打來,整隻船往側傾斜幾乎貼在海上,也不翻覆,海水潑啦濺了我滿身,卻無暇也無力去擦拭,只能手拉帆索,全身虛脫地望著眼前的巨浪,這時心中忽然起了一種悲觀的想法,我們是不可能通過這片海洋的。
此時海浪翻打上天際,然後在我的面前無窮盡湧開,張大了牠可怕的五爪,向我們一次又一次攫來。
當船終於入港,我們踏上蚵仔寮的港岸,已經是黃昏。一上岸,心神穩定了以後,我走進用木架簡陋搭成的魚市,才發現裡面擠滿了鬧哄哄的人群,正坐在攤前大啖海鮮,油炸快炒燜煮的氣味,令人幾乎喘不過氣。而這裡對於海洋的想像,僅只停留在腸胃的層次,所以我又要如何告訴這成千上百歡快的食客,就在幾尺之隔的大海上,竟是如此的慘烈,寂寞,孤獨與絕望?
於是我做夢一般,拖著疲憊的雙腳穿過人群,穿過魚市散落一地的蝦殼魚骨和垃圾,然而那幅海浪洶湧翻攪的畫面,卻一直停留在我的視網膜上,而牠搖擺的節奏也滲入了我的體內,成為脈搏心跳。在那一刻,我忽然察覺原來海浪早已馴服了我,讓我如此渴望回到牠的催眠懷抱,因為那兒才是屬於夢遊者的故鄉。
◎本文作者簡介
郝譽翔
台灣大學中國文學博士,曾任東華大學中文系教授,現為國立中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著有小說集《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初戀安妮》、《逆旅》、《洗》、《幽冥物語》及散文集《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等多部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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