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不只是攝影大師啊！」採訪結束後，手握著方向盤，開車從柯錫杰淡水山上的家向城市急駛時，我心裡這樣想著。熱愛攝影的人，或稱「對影像著迷」的人，相信都有以下這樣的經歷：翻遍各大國內外知名攝影師的厚重攝影集、在網路爬文找好相機、買眾人推薦的器材上山下海、失望地發現自己怎麼都拍不出好照片、狂嗑拍攝指南或攝影教學書，似懂非懂地又開始一陣亂拍。某天赫然發現一張似乎不應存在於自己硬碟中的照片，瞬間起了雞皮疙瘩，接踵而來的是滿腹疑問，「這真的是我拍的嗎？」。那個疑問多年後才獲得解答，一次隻身前往國外旅行時，突然襲來的些微孤獨、鄉愁，以及對當下此情此景的感念，雙手不自覺提起相機，想都沒想地便按下快門，脈搏不激動，心境是前所未有地澄明。那一刻才明白，記憶中那張好照片的時空背景，原來是如此自然；而那些名師攝影集中的細膩構圖、懾人快門，以及優美風景，其實都不是強求而來。那是他們透過相機，將心裡與現實中的風景完美結合的瞬間，對每個生命來說，那些都是有如卡提耶‧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的世紀一瞬間。
那不只是柯錫杰對攝影的看法，也是他一生的信念，更是他1993年自海外歸國後，希望啟發這片他依戀的故土的一件事。採訪柯錫杰之前的資料蒐集過程，才發現許多人和我一樣，皆透過他眼裡的風景，及其直白且充滿哲理的文字，被深深啟發著。詩人余光中曾如此形容「西方諺語有『Man proposes, God disposes』之說，相當於中文『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是攝影之為藝術，卻是神眨了眨眼，給了人一個暗示，事情能不能成，還得看人有沒有動心，繼以動手。柯錫杰不僅是眼到手到的攝影家，更是心到神到的美學家、哲人。」
帶著故鄉浪跡天涯
1929年出生台南，柯錫杰13歲那年隻身前往高雄工業學校就讀，後來進入台灣鹼業公司，當時的日本廠長送他一部相機，從此開啟他畢生對於影像藝術的追求。為了學習攝影，他排除萬難負笈東瀛，並進入著名的攝影評論家重森弘淹所主持的東京綜合寫真專門學校就讀。學成歸國後，時值台灣媒體時代來臨，他開始拍攝紅極一時的影視名人，但志在藝術的他，開始針對不同領域藝術家，進行深度拍攝。建築師貝聿銘、台灣現代舞啟蒙者黃忠良夫婦，以及指揮家郭美貞等人，都因此在柯錫杰快門下留影。不過，為了追尋更多關於攝影與藝術的可能，他毅然放下功成名就，並踏上紐約習影之路。
沒有了台灣的光環，柯錫杰在紐約從攝影助理開始幹起，最後進入當時赫赫有名的Bill Silano工作室工作，「儘管當時有許多人開高薪挖角，不過我寧願減少自己的薪水，也要進入最頂尖的環境學習。原來的老闆想加薪留人，但我卻告訴他，我用不到那麼多錢。」逐漸熟悉商業攝影的運作模式，三年後他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成為少數站穩腳步的華裔攝影師。但他漸漸發覺經過精心設計的商業攝影，再也無法滿足他內心的創作欲望，剛好那時前妻求去，台灣的恩師顧獻樑也辭世，他決定順著內心中原始自然的呼喚，把工作室賣得一件不剩，之後頂著一頭蒼蒼白髮，帶著一顆孤獨卻熱切的心，從印度、歐洲，一路行至北非，最後進入廣褒的撒哈拉沙漠。在那段被不斷傳頌的孤寂之旅，他開創了個人風格強烈的「心象攝影」，不僅突破一般人對攝影的想像，且成功拍出萬物凝鍊之美，他那個時期的作品，既美得像一幅精緻的畫作，更像一首詩意十足的心靈謳歌。
從靈魂望出的風景
1979年的夏天，柯錫杰徘徊在愛情海畔的藍天、碧海以及白牆邊，雖然知道這裡有想拍的東西，但卻遲遲無法按下快門。後來那張無心插柳的照片，卻成為他最滿意，同時也是最經典的作品《等待維納斯》。「高行健說我的攝影像畫，瘂弦說我的影像如詩，但對現在的我來說，一張令人感動的作品的關鍵，都來自於心，以及無心；唯有用心去看、去框起來的風景，才能跨越國界、時空，感動所有的人；唯有無心，才讓人的感受力更加敏銳，參透大自然表象之外深層的美。所以在看遍世界各地的美麗風光之後，我的攝影繆思安居之所，又回到自己的內在。」只要還走得動，只要能舉起相機，柯錫杰笑著告訴我，他會一直拍下去，我坐在車中沉吟了半晌，心情與思緒格外清明，腦中不斷閃過一幅又一幅他的影像作品，但那一刻我卻想不起關於攝影的種種技巧，只看見一條赤裸裸的男人靈魂，在那段奇幻的生之旅程中跳躍著，好不快樂。
Profile
柯錫杰
出生：1929年
學歷：東京綜合寫真專門學校
經歷：1929年出生於台南，早年赴日學習攝影，60年代移居美國紐約，成立攝影工作室，為少數在美國商業攝影界獲得肯定的亞洲攝影師。1979年遠赴南歐及北非從事影像創作，並開創了獨特的心象攝影。紐約知名漢默畫廊於1994年為他舉辦攝影個展，為該畫廊成立70餘年首次舉辦攝影展。2006年獲頒國家文藝獎殊榮，並出版《心的視界：柯錫杰的攝影美學》。最新影像創作為《伊甸園》系列，並於闊別台灣50年後，首度在高美館舉辦大型回顧展。新書《印象未曾見》將於12月付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