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午夜十二點的陽光，沒有惹起太多喧嘩，而是把足跡拉得深長，逐漸理出一條真正屬於阮丹青的音樂道路。
星期五的夜晚是最愜意的時光，適合躺在爵士樂的慵懶裡，終結一周的繁忙。
那一天，台北的天空飄著雨，雨滴打在城市舞臺的戶外水池中，水花濺起如精靈漫舞，爬灑了整面落地窗，而窗內的藝文沙龍音樂餐廳，同樣流洩著淙淙若水的琴聲，柔紫色燈光映照的小舞臺上，阮丹青彈奏著最新鋼琴創作專輯中的曲子「雨的香頌」。倚臥沙發椅上的老先生握著紅酒杯聆聽，隔壁桌的年輕人伴著雨絲打節拍，我則試圖將眼前說話聲音輕柔的女演奏者，和十年前以酷豔造型苦唱「跟蹤」的阮丹青連結，發現除了名字，很難相信她是同一個人。
電視裡的那個人，不是我。
隔幾天，我們在陽光燦爛的午後碰面，一提起她剛出道時的模樣，阮丹青就比了個誇張的手勢說：「那時候每次看到電視中的自己，就渾身不對勁，我不能接受那個樣子，完全不自然！」她笑了笑，時間過得很快，一晃眼就是十年，曾經快速走紅，也一度失意落寞，卻從來不曾放棄創作與音樂。這些年她都在復興廣播電臺主持音樂節目「陽光海岸」，午夜十二點的陽光，沒有惹起太多喧嘩，而是把足跡拉得深長，在心靈探索與信仰力量的灌注之下，逐漸理出一條真正屬於阮丹青的音樂道路。
一開始，她以不是自己的心情唱響悲怨的旋律，很快地被捧紅，但成名的喜悅還來不及習慣，鎂光燈下的恐慌與焦躁就先占滿心頭，每回上節目，她總是無法「製造」唱片公司期望產生的效果，主持人問話她銜接不上，一玩遊戲人就放空，彆扭、緊繃、慢半拍。「有一回我被要求穿上有如『尿布裝』的衣服，宣傳還要我抱著貓玩偶，對鏡頭說『我缺乏安全感，所以需要貓陪我』這種話，天啊！我真的說不出口。」她發現那段時間情緒變得極端不穩定，不想讓親友看見她在電視裡的樣子，總是猶豫、否定自己做的決定，並且頻繁地看錶，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快到她來不及思考。
內心那一塊空缺，劇烈膨脹。
「我身心出了狀況，演藝圈的環境讓我很不安。」即便如此，她仍然想繼續當一名歌手，但是不經思量的率性，卻使她突然地銷聲匿跡。「我想做自己喜歡的音樂，便跟公司解約，與朋友組團四處駐唱，沒想到拖到最後，真的沒有唱片公司願意幫我出唱片了。」阮丹青坦承，由於前四張專輯不錯的銷售成績，讓她不願意屈就市場，而機會一閃即逝，她沒抓住，自然重重地摔落，落入憂鬱的陷阱中。
「更讓我難受的是，男友也在此時轉赴大陸工作，無法發片的失意及情感生活的失依，我失去重心、沒有力量，什麼事都不想做，加上窮，經濟開始陷入窘狀，覺得自己活著是多餘的。」恍惚茫然之中，她頓失創作的勇氣，日記中盡是無奈：「我把歌唱好、音樂做好，誰又能來照顧我的心情？把鋼琴上的灰塵擦了乾淨，彷彿是一種儀式，宣告這個世界，我還活著。」
晦澀的詩句，是一篇篇對於存在的質疑，有如電影「寂寞鋼琴師」中脆弱敏感的靈魂，盧卡佛洛瑞的悲傷，在於親眼目睹母親車禍身亡的陰影，阮丹青心中那一塊空缺，有部分也來自年幼親情的失衡。「爸媽其實都對我很好，但是他們關係出了問題，爸爸總是很晚回家，個性好強的媽媽表面上冷淡以對，內心卻積了很深的埋怨，這讓我對爸爸非常不諒解，甚至有些仇視。」感受不到厚實的父愛，是心中的疙瘩，直到上大學之後，她才逐漸放下對父親的成見。
「我爸個性很天真，做事常常不切實際卻對朋友很熱情，這點我可能遺傳到他，所以跟他聊天很能理解他卻又不忍媽媽受苦；爸媽至今偶爾仍會意見不合，我只能為他們禱告，祈求他們能打開彼此的心。」她有些感慨，也逐漸釋懷，但是兒時接收到的冷漠，成為心中的寂寞，她想盡辦法尋求可以依偎的歸屬，男友也就成為那一塊浮木。「所以，他離開台灣的那三年，我的生活也跟著失序。」她覺得那段時間像是死了，而「寂寞鋼琴師」盧卡的結局正是自殺。「他不想給這個世界添麻煩，這思緒，我懂。走過這段幽暗，看了電影，感觸很深。」她嘆了口氣，想起了今年3月也因重度憂鬱自殺辭世的女爵士鋼琴家吳書齊，這種生命難關的混沌，的確難熬。
每次練舞都靈氣充滿，感覺自己活了過來。
然而，痛苦或許也是讓人重新認識自己的動力，她開始接觸心靈成長課程，包括知見心理學系統的十方緣工作坊、印度舞的靜心與肢體開發。「我在年輕舞蹈老師的身上，看到古老的生命能量。」舞蹈老師替阮丹青取了一個印度名字Sapnal，中文意思為「夢」，在神祕樂章帶領下，她再度張開夢想的翅膀。「我的身體被打開了，情緒也是，動作不快，帶點宮廷的優雅，也如瑜伽般澄靜，加上老師教我們靜心的儀式——靜默盤腿，與內在對話，我每次練舞都靈氣充滿，感覺自己活了過來。」她站了起來，隨性地扭動肢體，若非咖啡館內眾目睽睽，她還真想現場秀一段呢！
補足元氣，她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慢慢發現身旁充滿著平凡的驚喜，其中住家附近「早安咖啡館」的老闆吳爸爸，讓她感受到濃厚的人情味。「每天都到他店裡吃brunch，總是習慣天南地北話家常，久了竟也如家人般親切，而且他老是熱心地替球球（阮丹青飼養的西施犬）準備特製餐點，連狗都喜歡去那裡報到。」她表示，吳爸爸原本是位在高雄執業的律師，因為女兒考上台大，決定放棄律師工作，到台北陪女兒，在小社區內開起了咖啡館，每天愉悅地替鄰居烹煮熱食，有時還免費提供法律諮詢，日子過得安然而豁達，阮丹青笑著說：「這種爸爸真是偉大。」而他準備的餐點，也彷彿是讓人幸福的魔法，即使是簡單的咖啡與厚片吐司，都具備療癒人心的功效！
沒事，別擔心，我幫妳禱告。
信仰，則給了阮丹青一股更強大的安定感，雖然從幼稚園到大學皆就讀教會學校，但她從來不曾仔細讀過《聖經》，也沒有特定的宗教信仰，直到兩年前一段神奇的體驗，才引領她走進上帝的殿堂。
「我通常都是傍晚進電台錄音，有時會錄到晚上十一點多，那陣子很奇怪，每晚總覺得背後怪怪的，有道涼意從背脊竄上，讓我全身發毛。」她講起這段詭異的感受，還是有些害怕。「我甚至聽到小孩子在笑！」莫名的靈異現象，讓阮丹青一度興起辭職的念頭，而她的不安被廣播界的老前輩楚雲看了出來。「沒事，別擔心，我幫妳禱告。」楚雲聽完阮丹青的描述，僅簡單說了這幾個字，不過，也許是他慈祥的態度和聲音起了作用，隔天再進錄音室，那抹怪異的涼冷果真不再出現。
「真的太神了！」她大大地驚喜，後來才知道楚雲是虔誠的基督徒，同時也是帶職牧師，幾次深談後，她發現自己的心也嚮往著宗教的歸屬。「當我聽到『回家』、『安息』的字眼，哇，好感動，我差點在楚雲大哥面前掉下淚來，很怕他被我嚇到。」她仔細分析自己，從國中之後就開始住校，待在家與父母相處的時間不長，因此心中那個「想家」的念頭蘊積已久，一提到「回家」，她的情緒就特別強烈。「上教會真的會有『回家』的感覺嗎？那我一定要去！」於是她跟著楚雲參加小組聚會，八個月之後，正式受洗成為基督徒。
「現在感覺不安的時候，我就禱告。」她滿臉喜悅，總算找到克服焦躁的良方，即使在攝影機前演出，也能自在無礙。在寵物、美食、舞蹈、宗教，多重「療程」滋養下，她將這一路走來的心情，譜成音符，相隔八年之後，終於發行了第一張鋼琴創作專輯。
「憂鬱可能是一種低潮，也能是喜悅的養分，我的心底或許還潛藏著孤獨，依舊努力掙扎，但我相信，悲傷可以讓我的心更柔軟，彈奏出的曲調，也才能貼近別人的哀傷。」她認為這些年的起落是上帝給的鍛鍊，人也得有能力，才受得起苦難，至於走過來了嗎？我想答案在她的音樂裡。
那天夜裡聽見的清泠琴聲，甜蜜與憂傷並存，輕拂人心，有時候帶點blue並不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