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替藝術品增添了名為「歷史」的神祕吸引力,證實藝術品帶給人們的心靈撼動不分古今;歲月,卻也是藝術品最大的敵人。無論是博物館中的大師名畫,或教堂廟宇中的壁畫彩繪,都逃不了時間留下的足跡─空氣的氧化、霉菌的侵蝕、陽光的燒灼。於是,名為「藝術品修復師」的行業應運而生,他們彷彿外科醫師,細心地替「患者」進行治療,好讓藝術品的生命能再延續下一個百年。蔡舜任,便是一位臺灣極為罕見的專業油畫修復師。
蔡舜任十九歲開始創作,就讀東海美術系時就發表了多幅大型油畫作品,獲得不錯的評價。但畢業前夕,他卻發現儲存在倉庫中的作品竟然發霉、掉色,作品「生病了」卻求助無門。退伍後,蔡舜任進入國立文化資產保存研究中心擔任助理,在與國外重量級修復大師交流時,看見了他們的執著與專業,心中萌生一個想法:「我也想成為修復師。」
只是,必須兼顧繪畫技巧、美術史專業、科學觀念的藝術修復,是西方近五、六十年才興起的行業。當時的臺灣堪稱藝術修復沙漠,想拜師學藝談何容易?一句義大利文也不會、口袋空空的蔡舜任,大膽地飛到義大利修復學院就讀。學院中的同學,都是十八、九歲的年輕人,當時已經二十五歲的他,心裏產生莫名的焦慮感。才上了幾個星期的課,蔡舜任就發現了一個問題:「學生們被教授保護得好好的,雖然能學到理論,卻少了實做機會。」他決定跨出校園藩籬,到翡冷翠(又譯佛羅倫斯)街頭發傳單,表示願意以免費人力交換學習機會,也大膽去敲修復工作室的門,「但都被踢了出來。」在義大利,修復這一行仍延續師徒制,相當排外,更何況是「來路不明」的東方臉孔。但蔡舜任的堅持,最後終於讓油畫修復師Andrea Cipriani點頭,「後來我才知道,師父之所以同意,是因為他少個人搬東西,」蔡舜任接受講義採訪時半開玩笑地說。前半年,蔡舜任的工作就只有掃地、搬重物,在工作室一待超過十多個小時,沒有薪水,只有中午時間,師父會發點小錢給他用餐,「回家後整個人都累垮了,晚餐永遠是硬麵包配罐頭。」回顧這段過去,蔡舜任說:「後來我才領悟到,掃地、搬東西,全都是重要的學習。」掃地的過程,讓他學會辨識素材,「師父丟出來的一塊碎布,可能就有好幾百年歷史,是下一張畫修復的重要原料,不能隨便扔掉。」搬東西讓他學到如何「持拿」作品,「否則一個不小心,摔壞的可能是無價之寶。」大半年過去,師父才點頭,同意蔡舜任「碰畫」,但做的仍是最基本的工作,負責在工作室蒐集的素材中,找出與原畫時代、質地最接近的畫布,以進行修補。就這樣,兩年的時間又過去了。後來師父才告訴他,這些繁瑣工作的最大意義,是要磨掉他的創作慾望,「我們工作時,最忌加入自己的主觀。你不能覺得這裏加點紅色比較好,就自作主張。仍要忠於原作,否則只會毀了一件作品。」
經過多年鍛鍊後,蔡舜任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修復師,曾到美國紐奧良修復在卡崔娜風災中受損的油畫。二○○八年,他再次回到翡冷翠,成為享譽國際修復大師Stefano Scarpelli門下唯一的臺灣徒弟,經手的每件作品都是「頂極品」。在大師身上,他看到什麼叫做「爐火純青」,「最好的修復,就是最少的修復。只是,愈少的工作,卻也是愈難的工作。」
去年11月,蔡舜任在義大利與Stefano大師討論油畫修復案件(照片/蔡舜任提供)
在修復界嶄露頭角的蔡舜任,往後幾年飛到不同國家、不同美術館工作,收入頗豐,最後卻選擇回到臺灣,「我想把在國外學到的東西帶回來。」只是,返臺後的他,卻看到故鄉的古蹟被粗暴對待,「簡直是修一件壞一件。」為了趕「結案」,廟宇梁柱的修復捨棄傳統卡榫,以釘槍、黏著劑取代;屋頂壞了不重燒瓦片,而直接鋪上鐵皮。「如此一來,我們失去的不僅是有形的古蹟,更是無形的文化資產,」他說,「如果我們的社會不再需要傳統工匠,他們的手藝也註定消失。」蔡舜任又舉例,相關單位雖然制訂了古蹟修復的標準作業流程(SOP),「但古蹟修復的首要條件就是不能有SOP。」好比同樣的門神彩繪,畫師的繪圖方式、使用的顏料不同,彩繪受損的原因也不同,那麼就不能用相同的方法處理。
「觀念的改變需要時間,」蔡舜任說。現在的他,也投入臺灣的古蹟修復工作,「我要求自己把手上的工作做到最好。也許,人們看到我修復的作品,會覺得『喔,這樣修比較好,整間廟也這樣修吧。』」同時,他也透過演講,並在學校擔任老師,希望藝術修復觀念可以日漸在臺灣普及。「我的想法很簡單,」蔡舜任說,「就是希望盡我所能延續藝術品的生命,將它交到下一個世代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