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慢茶館裡,小曼老師靜靜為我們斟上一壺茶,記憶於淡淡的茶香韻味中繚繞,牽引出台北的過往與現代。30歲左右時的韓良露與謝小曼,各自遠離原有軌道,如今居於繁華台北,依循她們自身的步調,在城一方慢慢過生活。
攝影/汪德範
攝影/汪德範
La Vie:師大的「小慢」是小曼老師的老家,而北投是韓老師夢與記憶的發生地。現在回頭看這兩個地方產生很大的改變吧!有哪些事物或風景遺失在這段城市發展的過程中,是你們覺得很可惜的?
謝小曼(後簡稱謝):老房子吧!
韓良露(後簡稱韓):對啊!以北投而言,我17歲搬離時,北投還沒廢娼,離開的第二年北投才廢娼(西元1979年)。當時北投新公園對面至幽雅路、溫泉路一帶,有一、兩百戶的日式建築都作旅館使用,包括新北投火車站附近全部是日式房子。
北投溫泉鄉蓋的時候以日本熱海為本,所以我就在想如果當初北投禁娼,馬上就有「國民旅遊」,那些旅館就不會被拆掉;可是台灣開始有國民旅遊是1980年以後的事。1979年時,台灣還不是很有錢,也沒有國民旅遊、國民休閒的概念,所以禁娼之後這些旅館就不能維持了,通通被賣掉;而在1985到1987年間台灣的房地產起飛,賣掉日式一至二層樓的建築、改建成七、八層樓的公寓有利可圖,所以當時附近就拆了一、兩百戶的老旅館。
那些旅館如果能留到現在將會非常寶貴,因為它是「土地的歷史」。倘若這個村落能留下來,來自世界各地研究後殖民主義的人一定會覺得相當不可思議,因為它是一個很大的日式聚落,又參雜台灣風味,是日台綜合的建築,在建築史上也別有意義。迪化街也是一樣,當時我才19歲,如果我當時39歲,一定會跳出來阻止這件事發生。
謝:師大這一帶改變就沒有那麼大。我以前住在這一棟公寓中,而小慢就是這樣四層樓的建築,大概40幾年的歷史。從日本讀書回來也一直都維持原貌,開了茶館後才稍作變動。然而鄰居關係差別很多,過去與隔壁的小朋友在前面巷弄間跳格子、玩橡皮筋、提燈籠,現在都沒有了。我家隔壁住誰都不知道,實在很可惜。
韓:我在北投住的是一層樓的平房,所以其實我跟小曼都經歷過「平房的世代」。而平房的記憶,就是鄰里會穿門走戶,我前陣子曾寫過一篇文章,裡面談到我爸媽不吃辣,但我嗜辣,為什麼?因為鄰居一個湖南人、一個四川人。以前到鄰居家玩,都是一句話多一雙筷子。那個年代只要到朋友家玩到五、六點多,一定是「吃完飯再回去」,所以我從小就常在湖南人、四川人家中吃飯,直到長大才意識到爸媽都不吃辣。
但老實說,17歲全家從北投搬到台北後,我好開心喔,因為那時已經看了張愛玲了,哈哈!搬到連雲街時住在四樓,還可以聽到下面的車聲、市聲。
La Vie:那怎麼又回頭看到平房的美好呢?
韓:後來老了,才發現平房多麼珍貴!有果樹、有庭園、後院還有檳榔樹。當時家中的麵包樹是原民重要的文化,但我們完全不知道怎麼使用,可見當時我們與原民文化是隔絕的。
La Vie:小時候在台北生活最快樂的記憶是什麼,還記得嗎?
謝:就是跟鄰居、甚至山東人叫賣山東饅頭!呵呵。還有叫賣醬菜,一層一層,好好吃的醬菜,早上不用煮,可以直接買來配。
韓:醬菜車會出現在很多地方,通常一趟就是五、六個小時。
謝:另外我也很喜歡吃豆花,當時賣豆花的都抬著扁擔到處賣。
韓:我們都經歷過扁擔的時代。另外因為小時候我爸爸在上海待過,所以我們會去吃福樂、喝熱可可,上學前還會去美而廉吃可頌和喝咖啡,那是以前吃西餐最有名的地方。我也去北投市場吃現在還有的阿婆甜不辣,那不是現在的關東煮喔,我會加很多醬油和辣椒,還可以加湯;然後也會去吃路上的粿仔加麥芽糖。
謝:哈哈哈!對啊,那個味道現在已經沒有了。
韓:現在還有喔!在迪化街慈聖宮口,還有一位老先生在賣。另外我還有一個很喜歡吃但不用錢的,就是以前可以拿一個玻璃瓶去換麥芽糖,一個台鳳鳳梨罐頭可以換一支,威士忌酒瓶可以換十支。而且麥芽糖很奇怪,只能換不能買。我小時候最愛的就是麥芽糖跟健素糖,後來看了一本在談美援時代的書後,才知道原來這兩件東西都跟美國有關,後來健素糖就消失了,而一切都跟時代有關係。
La Vie:那麼韓老師對於北投的童年記憶呢?
韓:小時候走在北投路上,就像仙女一樣,地上都會有白霧從溪水飄上來,覺得自己好像騰雲駕霧;另外北投的山也很漂亮,有好幾座高低起伏的山丘,可以看見大屯山、陽明山等,會覺得山常常跑來跑去,或許過一個轉角,就出現在你眼前。
日後在世界各地旅行,不管是里斯本、舊金山,我對這些高低起伏的地方,都會有本能的「戀眷」。我覺得這與童年的視覺、觸覺記憶有很深的關係,在外旅行反而讓我重新發現北投。
有一次我在里斯本向下走的階梯前就停住了,剎那間,兒時於北投小路與階梯穿梭的記憶迎面撞擊而來,我的眼睛溼了,看見五、六歲的自己。這些不是風景,而是銘刻於下意識的「心景」。
La Vie:小曼老師也有這樣的「心景」嗎?
謝:有啊,小時候附近都是台大老房子和師大宿舍,去上學途中都會經過,我當時記憶很深刻,所以現在很喜歡去京都,好像那些小巷弄在京都又變回到以前小時候的台北,一家一戶都有自己的綠意,而且都小小的。
La Vie:30歲左右似乎同是兩位的人生轉折點,當初為何決定離開繁忙的銀行工作與電視媒體?在什麼樣的契機下做了這個決定?小曼老師又為何會開始修習茶道?
謝:我最忙時是在日本的西武百貨,不是人過的生活,真的很忙。後來回台灣當銀行秘書,工作時數雖然還好,但工作中實在是太緊張了,因為老闆當時對應的都是台銀的徐遠東、彭淮南等大人物,只要稍微弄錯時間、地點你就完蛋了,所以其實很緊繃。
後來我的身體變得很差,尤其是第二節脊椎已經變形,沒有辦法集中精神工作,所以就把工作辭掉。機緣之下又參加解致璋老師的茶會,發現原來茶的世界這麼美麗。以前大杯喝不覺得它好喝,後來小杯浸泡、小杯喝的效果與境界就不同。另外,因為我之前學的是Fashion,對於美的東西很喜歡,而我發現茶道中有很多美的事物,於是就一頭栽進去了。
我所推廣的茶道程序上都一樣,但還是以東方茶為主,器皿則會作一些有趣的變化。例如一般的茶海用作公杯,將泡好的茶倒入茶海然後再分杯,但我可能就會直接將茶海拿來泡茶、直接把茶葉放進去沖泡;或是用淺淺的小碗公,泡一杯好好喝的紅茶或白茶,呈現茶湯及器皿之美,不是這麼傳統的。
La Vie:那麼韓老師呢?您覺得自己轉變的契機為何?
韓:我覺得我有點好命,一般正常狀況下,我不會很認真,但會專注於喜歡的事物上。我一生從來沒有走「正軌」,但我都走「正道」。我在31、32 歲前就不是正軌:身在黨外,沒有好好念書,而且國一時志願就是作家,當時沒有人要當作家,沒有人知道作家是什麼。
我覺得是好的閱讀救了我,我早期的人生是寫壞的《麥田捕手》。26歲以前的閱讀讓我跟現實體制及生活格格不入,但這些閱讀在25、26歲之後,成為生命的核心與基礎,讓我有信仰,使我能走在「正道」上。
30歲以前我排斥很多東西,但那背後沒有系統,只是純粹的討厭。在倫敦五年半的經驗是我進化的過程,因為在31、32歲時,若以世俗的眼光來看,已達到事業的高峰,但我去前往倫敦之後經歷了「自我整合」,我覺得36歲以後是一個整合後的我。
La Vie:許多上班族過著一天至少工作10 小時的生活,對於下班後的生活,兩位老師有何建議,可以讓人們感受到平靜及心靈的富足?
謝:我想就是在工作之間,喝杯好茶吧!用好的器皿享受短短的幸福時光。如果是我的話,會配合時節喝茶,飯前喝一些比較清爽、有點發酵的茶,例如文山包種茶,比較花香;飯後選擇比較重的口味。冬季時我會想喝岩茶、凍頂,發酵重一點和培火重一點,口感比較醇厚。
韓:我覺得至少一個月可以看一本讓你「思想」的書。譬如說有些書會讓你思想世事;我們常談夢想,但夢想必須與信仰結合之後才會有力量。因為夢想會幫助你「去做什麼事情」、信念會幫助你去「不做什麼事情」。有些時候不做什麼事情,比做什麼事情重要,因為不做什麼事情,才能留存你的能量在對的事情上。
La Vie:可以請兩位分享每天生活中一定需要讓生活更美好的三件事是什麼,為什麼?
韓:我覺得生活中需要的三件事首先是大量的閱讀,第二件則是日記。我從27、28 歲後就寫日記到現在,對我而言寫日記與寫稿完全不同,晚上寫日記半小時到一小時就是自我沉澱、自我面對的時間,把當天所做的事情、碰到的人,所有都記下,而這個狀態是我快樂的來源。第三件是每天下午在住家附近或公園隨意走走,散步一到兩次,平均每天一到兩個小時,維持了十幾年的習慣;走動與坐下時腦子的狀態是不一樣的。其實這三件事情本質相同,讀書是藉由他人的刺激思想,寫日記為自己跟自己對話,散步則跟外界互動,或許更隨意。
謝:我每天起來都還滿開心的,因為第一,我可以泡好茶,再來是空間有好的音樂氛圍,可以碰到好的客人,和他們有互動。然後因為我現在店中不做晚餐了嘛,所以晚上可以跟小孩玩耍、做好吃的菜,對我而言是滿理想的狀態。
La Vie:那麼兩位心目中在台北的理想生活又是什麼樣貌呢?
謝:我現在做的事情,是自己喜歡並且投入的,所以應該是有找到方向。如果說生活要再調整的話,可能是要給自己多一點時間休息。不過我已經算是在雜事中還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韓:我的理想生活是可以跟自己相處得很好,或者說可以自在,同時對社會有一點點的貢獻。我大概95%是做自己想做的事、見想見的人,而很少做不想做的事,但這個狀態是必須要保持的。
大家可能覺得我是很忙的人,但在過去七、八年內,如果以一週中、晚餐共14餐而言,我一定會跟我先生共餐10次以上。雖然我是很喜歡朋友的人,但我跟朋友吃飯的次數一週不超過四、五次,這是我的價值觀,而它的意義就在於讓我覺得生活比較美、比較平衡,或比較舒服吧!
攝影/汪德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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