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巡了一眼阿泰。那對漂亮的濃眉不動如山,保持慣常僧侶表情,雙手束在身前,似乎深陷默想。彼得再瞧一次,阿泰站在那裡,姿態也似謹守本分的家僕,明明眼觀四周,耳聽八方,卻極力裝出不在場的模樣。他的存在,就像露台上這些涼椅、香檳杯、餐巾紙,還有驅蚊器,只是物件,用來提供舒適,除非引起不便,客人們不多放心思在上頭。
他們心思放在彼得。彼得是他們即將調職紐約的上司,他們的同事,他們的朋友,他們渴望吸引的男人,他們想嫁妹妹的對象,他們的兄弟,他們的兒子,他們的叔叔,他們孩子的教父。他們的家人。家人,多麼情義深重,一輩子的事情。老了要彼此餵藥,死了要互相送終。後事讓他們辦理,葬禮上,由他們來撫棺痛哭。彼得是他們的。
先是一個資深同事動情向前擁抱了彼得,年輕同事立刻圍簇上來,五六個女孩子各自找了角度親吻他的額頭臉頰脖頸,大夥兒眾星拱月,拍肩,摸背,捏膀,握手,說些臨別感言,依依不捨道別。星輝黯了,天色明了,人漸漸走光了,宴會告終。
「天啊,這些人!我以為他們永遠不會走。」彼得跨步從屋頂露台直奔二樓臥房,把自己像顆砲彈投進軟綿綿的彈簧床上。阿泰如忠誠的影子,靜靜隨彼得進到房裡。
「我還有幾個鐘頭能睡?」彼得問。「三小時。」阿泰輕聲細語。彼得臭臉爬起來,拖拉進浴室,脫一件扔一件,阿泰跟在後頭撿,適時遞給他牙膏、毛巾、內衣、內褲。每晚例行儀式,默契流暢,熟悉如一首百唱不厭的情歌。天色仍黑,城市還在沉睡,窗外傳來清脆鳥囀,聽在耳裡竟覺驚心。
彼得這個英國人因此吟誦:「晚安,晚安!分離是如此甜蜜的傷痛,讓我不斷道別直到天明。」阿泰依舊不聲不響,靜默中把彼得送上床,關燈,返身,彼得自後拉住他的手。
你還不上床,你要去哪裡?
阿泰低聲說,我還不累,整理一下殘餘。彼得不依,不准他走,我再過幾小時就去紐約了,之後你有大把時間整理房子,你先陪我。月光淡了,太陽尚未發亮,臥房陷入漆黑,時間彷彿凝結。阿泰仍背對彼得,一隻手鬆垮垮地任由彼得牽著。
我先去,你就來。彼得對著阿泰沉默不語的背影急躁叨絮,祕書會跟律師把文件準備好,但你自己要記得上美國領事館網站,預約簽證時間,不用擔心不要怕,一切都會很順利。美國住個幾年,幫你申請綠卡,就像當初你來香港一樣。事情能夠解決。阿泰一直不轉身也不說話。186公分的彼得光腳跳下床,蠻力將166公分的阿泰轉向他,抬起阿泰的下巴,黑暗中隱約辨視,阿泰那兩潭黝黑湖水泛起漣漪。
嘿,我說了,不會有事。阿泰仍舊不搭腔。你要相信我。你要去不了,我就回來香港。阿泰開口了,幽幽地問,真的嗎?你會回來找我?我當然要回來,除非你想當蝴蝶夫人。黑裡墨著臉,阿泰噗哧一笑。蝴蝶夫人造型美,我喜歡。
如果你是秋秋桑,我是平克頓,我一定非你不娶。我想你當我配偶,走進世上每個該死的國家,通過每道該死的海關。窗前兩個男人摟得更緊些。白弱弱的陽光洩進來,他們忙一晚,都忘了關窗簾。
晨曦照亮了阿泰憂愁的英俊臉孔,彼得說,「輕聲!那頭窗裡亮起來的是什麼光?那就是東方,茱麗葉就是太陽。」他在阿泰的嘴唇印下深深一吻,「我美麗的太陽。」
幾個小時後,彼得飛機起飛,阿泰獨自站在同扇窗前,朝向他以為的東方,想要眺望飛往美東的班機身影。蔚藍無垠,幾乎無邪,他怔怔望向那一大片依然年輕尚未留下任何遺恨汙點的澄淨晴空,不知不覺發起呆來。除了發呆,好像也不能做什麼。
◎本文作者簡介
胡晴舫
台灣台北生,台大外文系畢業,美國戲劇碩士。寫作包括散文、小說、文化評論。1999年移居香港。著有《城市的憂鬱》、《旅人》、《我這一代人》、《第三人》等書,固定專欄發表於兩岸三地以及新加坡各大中文媒體。2010年起,旅居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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