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寫在喧嘩邊邊上——那些不起眼的事

房慧真    

從我的住處步行到師大夜市,大約只要五分鐘的路程。五分鐘,地理意義是行政區的跨界,從中正到大安,同樣是師大路,中間隔著一條羅斯福路,隔成兩岸,此岸清簡生活,彼岸繁華在望,觀望觀望,看看就好,用不著真的入籍落戶,那代價太昂貴。師大路繼續走下去,過了汀州路,已是截然不同的快速道路風景,顯得荒疏的河岸生活,再過去一點就是紀州庵,王文興《家變》的昔日場景,窮途末路,已經是師大路的尾端。熱鬧與荒疏,不偏不倚,我恰恰好位在中點,進可攻退可守。

進可攻,過條馬路,五分鐘的路程就能循著光源,沾點夜市的煙火人氣。退可守,師大路前段淤積不退的人潮,被吸進「台電大樓站」這個強大的輸水管,一波波的人海人浪,整批整簍倒入捷運地底就不再出來。我只要穿過馬路,便可回到此岸,鑽入公寓後巷,一樓人家早上曝曬的被子還攤在牆頭,老人的睡衣汗衫,幼童的國校制服,一併攤出來讓人清楚知道,三代同堂的舊式家庭結構,在此岸或許還有。此岸地價不如彼岸,早已翻上雲端,故而不解風雅,不知遮醜,女人家的褻衣、浸了汗漬的被子,不懂得收進房裡去。用不著的長椅搬出門口,到了下午,三姑六婆四姨五嬸坐著納涼。她們的樂趣,或許是在背後數落如我這樣的年輕人,過午晏起才出門開始一天的生活,和她們近似鄉村的生活步調十分不同。不禁讓人要問,這裡是哪裡?是市中心師大路,之所以能如此,想必是染了鄰近河岸窮途末路的荒疏野氣。

多年來挨著師大周邊生活,卻極少往尾端的河岸走去,大多不經意便越過行政邊界,過「麗水」栽「青田」兼訪「龍泉」。來到充滿文藝氣息的師大路前段,雖有地利之便,卻少進咖啡館,只在外頭走逛路過,不為哪一家的咖啡,哪一家的音樂,哪一家的氣氛,哪一家的無線上網而稍有停駐。不去咖啡館讀書寫稿,故沒有傷心咖啡店之歌,或者風雨故人來的阿姆斯壯酒吧,大概錯過不少流動的饗宴。

亦少逛夜市,少進排隊名店,人總是貴遠賤近,諸如許家生煎包、燈籠滷味、阿諾可麗餅,以及一家新近需領號碼牌的去骨鹽水雞,遠道來訪者為著名氣,必定要湊上一陣熱鬧,才不枉此行。地頭蛇若還搶著排隊,似乎就失了在地的雍容氣度。也不進那種侯門深似海,天曉得有些什麼的異國料理。從前在師大讀書,下課後,和同學呼朋引伴去吃的多是簡餐店,無限量的白飯、盛不完的綠豆湯,回歸大學城飲食該有的粗糙與平價。

於我而言,少進咖啡館,少逛夜市,亦少試異國特色料理,那麼在師大路,還能走逛些什麼?

盡是些不起眼的東西。

例如剛過羅斯福路不遠,總不知還有沒有人住在裡頭的「龍泉公寓」,老舊的公家宿舍,騎樓下長年棲息著一賣襪老頭,一捆捆紮好的白襪,鋪滿整塊廊下。十塊錢一雙,連街對面的泡沫紅茶都買不起。與他一同在騎樓下的,有時賣飾品,有時賣煎包,有時冬天來了煮菱角,夏天來了換切西瓜,都不如他長久。不如他似乎將全副家當整個搬出來以消磨漫漫長日,刮風下雨,多晚走過他都在,讓人簡直以為他就餐風露宿住在那裡,滯銷的襪子倒像是個障眼法,是得以佔地為王的唯一理由。

賣襪老人再過去一點,有一家包子店,原先是一家西點麵包店。什麼都賣,正統的麵包糕點不說,還有烤地瓜、滷雞腿、蔥油餅、芝麻球……將路邊小攤常見的零碎吃食一網打盡,拼貼在一塊,顯得不上不下,不中不西。也賣一般西式麵包店少見的紅龜、發糕,有一陣還賣起水果,這些歧出之物,小山似堆疊在門口,數量卻不曾少過。不斷推陳出新,試盡了各種偏方,還找不到解藥。最後索性老老實實只售包子饅頭一味,生意反有起色。

離開大路,往內穿街走巷,往往只隔一條巷子,商家已稀,尋常人家的大門敞開,裡頭停了一輛攤車,頂上掛著未點亮的紅燈籠,幾個婦人蹲著,切切洗洗,處理數量驚人的豆干肥腸米血糕。到了傍晚,就要推上兵荒馬亂的前線,算帳,浸滷汁,內用外帶,加不加辣。來得太早,我在大後方,窺見難得的閑靜時刻。從未想過那些攤販散了,都到哪裡去了?原來不遠,隱身在隔壁巷弄的尋常人家。

尋常人家的大門敞開,往裡頭望去,透露出一絲不尋常,一家隱蔽於深巷的精神病院,沒醒目招牌,低調、沉靜,刻意要讓人忽略,怕是有心人才找得到。我是有心人,後來常常找去,為的不是心病,只為多看幾眼。少了禁忌,沒有阻隔,沒有任何一個失魂落魄的人從裡頭走出來,全然是一間平常的民宅,卻更覺詭譎迷離,像是一場夢境。

挨著周邊生活的族類,有些是不可見的。泰順街的四層樓公寓,幾個黝黑的面孔走進去,他們不往上走,而是往地下去,地底築就了密密匝匝的蜂巢,通常租給外勞,有如群聚的工蜂,這裡只是睡覺的地方,暫時的居所。在附近文青聚集的咖啡廳、小酒館裡,幾乎沒見過他們。

每每在外頭晃遊夠了,午夜過後準備回家,必定穿過夜市,取道師大路。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屈臣氏,有早上十點掛號,半夜一點才輪到看診的皮膚科,有在鱔魚麵樓下傳來鼓點的地下社會,還有凌晨四、五點仍鍋汽蒸騰的麵攤,它們看守道路,逼退死角,讓夜歸女子覺得心安。夜市的人潮散盡,滿地狼藉,留下來的垃圾,昭示曾經摩肩擦踵的盛況,只餘收攤者擎起水柱清洗。餘下喝剩的金桔檸檬,咬了一半的可麗餅,滾落的花枝丸,老鼠尾隨著食物來了,貓尾隨著老鼠之後也來了,貓追老鼠,只有人都走了。只有在這個時刻,熱鬧與荒疏,繁華與寂寥,不偏不倚,不多不少,調配得恰恰好。





◎作者簡介

房慧真出生於台北市,愛貓之輩,恬淡之人。現就讀台灣大學中文研究所博士班。網路筆名「運詩人」。文筆疏淡清新,識多論少,常留空間予人追索回味,實為台灣新生代作家中秀出別裁之一筆。部落格單向街http://blog.roodo.com/yinsp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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