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亮一盞燈,山裡的夜晚其實並不陰森,只是黑了些。
這座山與那座山連成了起伏的曲線,靠著這曲線才能在一片闃寂的墨色中區分出天與地,然後再更仔細地分辨出天空與山其實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顏色。好幾次,他以為掉入了太初的渾沌,所有的界線都是那樣模糊。人影與鬼影、燈光與鬼火,誰重疊著誰,怕是要分不清了。搞不好就是要分不清,弄得太清楚了,這山便不是山,只是一座了無情趣的土堆。
幾座山的中央,蓋了間國民小學。前山加後山,以及附近幾間住戶的孩子,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加起來不過百的學生人數,就是全部。永遠點不亮所有教室的燈。就算每間教室都開了燈也是無用。課上到一半,濃厚的霧氣一飄進來,什麼都看不見了。偶爾見到前排學生的幾顆腦袋,閃亮的雙眼如貓,發出微細的光亮,卻僅止於瞬間。下一刻,他們又都隱沒於茫茫白霧。
從未身在其中的人說這是如夢似幻的山嵐,虛無飄渺的山間景致煞是美麗可愛,見到了莫不歡喜興奮。他從前也是用一雙遊人的眼來玩賞山林,從黃昏的山嵐裡尋找捉摸不定的風雅,最好再配上一壺好酒,或是獨酌,或是三兩好友結伴共飲,是心底那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嚮往。現在他只能放下書本,安靜地等待這片雲霧過去。底下的孩子倒是開心得不用上課。這每隔幾天總會遇上一次的大霧,在孩子眼中依然新奇有趣,他們「哇!」的一聲迎接這片漲滿的水氣,又「哇!」的一聲送走了它。
這些孩子,每天都會少幾個,又多幾個。他們上學的日子視家庭狀況而定。有的幫忙家裡的果園採收,有的整理漁獲,有的照顧弟妹,還有的被臨時抓了去顧攸關一家生計的雜貨攤。他們年紀不大,卻各個練就了不輸給大人的生存能力。這山野是他們玩耍的後院,也是他們最好的老師。矯健而輕快的身影,一張張黝黑的小臉蛋,加上宛如動物般純真的雙眼,讓人一下就看出他們是屬於山林的。他們知道哪裡採得到香氣濃郁的野菇,哪裡可以挖出最鮮嫩的竹筍,以及下雨天的時候如何逗弄從泥土中竄出的蚯蚓。微小的樂子,可以讓他們開心個一整天。
水泥牆裡的學校,似乎對他們沒有什麼用處。
即便如此,站在一名教育者的立場,他有責任讓這些孩子都受到完整的義務教育。
第一天接下這個職位,他雖然早在心理做好了準備,臨到場上還是與現實有些落差。村長告訴他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昔日繁華的城鎮如今沒落到住戶數一年比一年少,年輕人大都去外地討生活,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只等著看哪一天會不會又繁榮起來。
「校長先生,這些孩子就拜託你了。」村長握著他的雙手有著厚實的力道,這懇切的託付,他算是承接下來了。
第一件事,便是挨家挨戶去勸說家長讓小孩上學。
什麼交通工具在這崎嶇的山路上都行不通,最可靠的還是自己的雙腳。大多數人聽見「校長來了」都盛情款待,可是談到讓小孩上學的事,又一副愁眉苦臉,百般推託。忽然間他明白在這裡當校長,不僅要管學校,連各家各戶的家務事也都得一併管了去才行,實在不比都市裡的升學名校輕鬆。
最後一間了。
經過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登門拜訪,十之八九的家長都同意讓孩子去上學。有這樣的成果,也不枉費他的腳底板那些好了又被磨出的水泡。他滿懷欣喜地敲了最後一戶人家的門。
戶籍登記上,這家人裡應該有個已經七足歲的孩子。
「有人在嗎?」陪同而來的村長用力拍著門。
啪!啪!啪!接連著好幾聲,只有老舊的木頭門回應著同樣厚實的手掌。
「阿金婆!阿金婆!開門咧!我是村長,還有新來的校長咧!」村長喊得更大聲了。
夜色逐漸沉重,天邊開始下雨。因為雨落,溫度瞬間降下了好幾度。他拉起了夾克拉鍊,竟偷偷期望這戶人家現在沒有人在,這樣就可以早點回家泡壺熱茶,繼續寫了一半的教育論文。
「什麼事?人還沒死就這樣大聲小聲的。自己推門進來啦!」終於從屋內傳回沙啞但中氣十足的聲音。
村長欠了欠身,推開門示意他跟著進來。
「嘿,阿金婆,我就知道妳又在喝酒了。這樣喝對身體不好。」
「不然要怎麼樣?我除了喝酒,還能怎麼辦?啊,一起來喝啦!」
「嘿嘿,妳也知大夥兒喝比較有趣,以後就不要一個人喝這麼多了啦!」
「講這麼多還不是廢話,先坐啦!」
阿金婆嘴巴上招呼他們,手裡的酒杯可從來沒放下過。村長熟門熟路地從碗櫃裡拿出兩只相同的小玻璃杯,不客氣地替自己和他滿滿倒了兩杯,嘴上直嚷嚷著要變天了,天氣好冷等等的話語。
一打開門,他就被直衝入眼的神桌給嚇到了。比一張餐桌還大的神桌,上面供奉了媽祖、觀音菩薩、一些他不認識的神明,甚至還有尊小小的釋迦像。眾家神佛在這裡集合成了一極樂之境。整間房除了神桌上的長明燈之外,別無其他照明。只有幾坪大小的客廳,除了過大的神桌,就只有一張方桌,幾張凳子,和看得出年代的五斗櫃。怕是在黑暗裡待久了,這一對長明燈竟亮得詭異,照得整間屋子紅通通的,會讓人誤以為是火燒的痕跡。
村長喊了他幾聲,他才回過神來,輕拍掉身上的雨水,隨便拉了張板凳一起圍坐在方桌邊。
「阿金婆,這是新來的校長,人很老實的。」村長見他在門口發楞,只得這麼跟阿金婆介紹。
「哦,校長好!」阿金婆舉起手,歪歪斜斜地跟他敬了個禮,七分在逗他,三分倒還真的起了尊敬之心。
他應了聲,報以一個微笑,就等著村長繼續述說來訪的目的。
要融入當地,還是由當地人起頭比較好。一直以來,他跟村長就是這麼搭配,也有不錯的效果。這一回,他依然等待著村長興起話題。
「校長,喝一杯?」阿金婆將剛才校長倒的酒推到他前面,讓他拒絕也不是,喝也不是。他從來沒見過有女人像她這樣子喝酒的,而且年紀又這麼大了。
「沒關係,沒關係,校長,這是阿金婆請你的,不喝就不給面子。再說,喝些酒,身子也比較暖,山裡面晚上會寒。」不知是否因為早就一杯黃湯下肚,村長也加入勸酒的行列。
既然如此,他沒理由不喝,而且淋過雨後還真的感到冷。他接過燙酒,啜了幾口,身體果真從喉嚨開始熱了起來,酒氣一路向四面八方竄湧,連腳趾頭都感受到莫名的熱度。
邊喝邊聊,阿金婆又去廚房切了幾片豆乾,撒上些蔥花,整間房就飽足起來了。三個人圍著張四方桌,就在神桌底下擺起了筵席。阿金婆的滷豆乾著實好吃。村長說早些年她還開過麵店,是全村最好吃的,而那時候店裡賣的滷味就是這個味道,可惜整個村的人變少了,生意也跟著做不下去。聽村長講起往事,阿金婆的眼神迷濛,一瞬間他以為阿金婆就這麼回到了過去。
「少年人,別聽村長亂講。人啊,還是活在現在比較要緊。」阿金婆白了村長一眼。
「啊,大家都活在現在啦!就妳一個人沒有活過來。」村長嗆了回去。
阿金婆的臉一沉,不說話,兀自喝乾一杯燒酒。村長自知講錯話了,連忙道歉還自罰了一杯。
他不明白究竟怎麼一回事,原本熱絡的氣氛瞬間凍結了。抬頭瞧見幾尊神像正望著他,裊裊香煙繚繞不盡,混雜了不斷滲入的水氣,他險些認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還是很介意。
雖然大家聊得高興,他就是偶爾會抬眼朝神桌的方向看去。
香爐突然爆出了火花,他跟村長面面相覷,阿金婆卻習以為常,站起來朝神像合十拜了拜,清理香灰,重新點上一炷清香,沒事似的又灌下一杯酒。
「每天,菩薩都會跟我說話……」阿金婆閒話家常般的說著,「也不一定都是菩薩,有時候是媽祖,有時候是佛祖……都是叫我要開心。」
「妳有開心就好。」村長順著她的話說。
「我有開心啊!我知道菩薩沒有忘記我。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總有一天菩薩會實現我的願望。」
阿金婆似乎是喝多了,她的雙頰泛紅,話變得多了起來。嘮嘮叨叨說著什麼阿寶的船怎樣怎樣,明仔的魚網好久沒拿出去曬了,還又扳著手指頭數過幾天小乖就會回來什麼的。他聽不懂這些那些的連串人名,村長則不停點頭相和,嘴上唸著要阿金婆少喝一點。
好不容易從阿金婆的醉言醉語中解脫,他和村長合力把她扶上了床,蓋上棉被。他摸著這床和棉被,都是滲了濕氣的。他心知肚明,要不了多久,自己宿舍裡的那一床鋪蓋也會變成這等模樣。這就是山裡獨特的濕氣,會浸人的。
離開阿金婆的家,雨停了,空氣裡瀰漫著草木腐爛的味道。
「這阿金婆也是可憐。」村長嘆了口氣。他等待村長繼續說下去。他就是很介意;介意阿金婆還有那個供奉各方神明的神桌。
「阿金婆,她啊,四十幾歲時,阿寶,就是她先生,出海後就沒有回來,可是也沒有遇難消息,她就一直等、一直等。別人叫她不要等了,要幫她先生辦法事、立牌位,她統統不要。說是沒見到屍體,就不算往生,還有活著回來的一天。」村長點了根菸,繼續說:「可是她一個人等丈夫不要緊,最後連媳婦也開始跟著她一起等。明仔,就是阿金婆的兒子啦,也跟阿寶一樣一去不回。你沒看阿金婆家這麼多神明,都是她一尊一尊請來的。她每天求、每天求,只要哪一尊能靈驗讓阿寶或是明仔回來就好了。」
他聽得入神,眼淚幾乎奪眶,可是村長捻熄了菸,踩了踩,竟說:「其實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村裡的女人很多都是這樣。誰教我們這背山面海的小村落,要生活就要看老天爺臉色。男人出海,女人就在家裡等。等到了最好,等不到只有求神。神明也不一定會給個答案。她們還是每天都在盼,淚水只有和著酒往肚子裡吞,日子才能繼續過下去。再怎麼苦,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就會一直等下去。」
村長領著他順原路走回宿舍。他轉身朝阿金婆的住所望了望,屋內的長明燈映射出跟阿金婆醉了的臉一樣的紅,竟似彩霞滿天,向晚的漁船正待歸航。
這是他來山上的第一個月,他認識了阿金婆,還有許多跟阿金婆相像的女人。
霧氣遮掩了她們的淚,日子如常,過得去了,便好。
一年年過去,山裡點亮了愈來愈多的燈,是外地人點給外地人的。不知從何時開始,這裡竟變成了著名的觀光區,人潮一波接著一波。在學生夾道歡送下,他也轉調回大都市,成為一所明星學校的校長。
曾經,被調入這偏僻的山林小學,他當成一次等待升遷的機會。現在果真如願以償。他想起了阿金婆的神桌,那些諸佛神明怕是在那一夜,早就察明了他的心機。
不知道,最後,阿金婆等到了什麼?
他將一輩子記著阿金婆的故事,等待哪一天說給誰聽。
◎作者簡介
廖之韻出生於台北市。雙子座。台大公共衛生學系、台大心理學系學士。曾任雜誌主編,目前在家與書為伍。喜歡四處走走逛逛。喜愛美食但極度挑食。部落格「別有韻味」http://www.wretch.cc/blog/cyveron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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