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一○一

宇文正    

她把一大疊信撕成碎片,塞進一口塑膠袋裡。然後她要去買一大束氣球,再到一○一的頂樓上。這些紙片不是情書,不是日記,那是一封封辱罵她的黑函,來自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人。

一個不認識的人,不停地寫信到她的電台,以各種文字辱罵她。她考慮過向法院提告,人們告訴她,沒必要啊!這人是個瘋子,每個主持人都收到這種信的。她考慮跟這個人聯絡,當面向他問個清楚:為什麼要這麼做?朋友更是強力阻止了,他們說,千萬不要理他,一旦理會他,他便覺得受到鼓舞,只會讓他更感興味罷了!她覺得精神被折磨到了一個臨界點,對於高樓的嚮往油然而生。她仍記得,有那麼一段歲月,她艱難地對抗著高樓上的地心引力……

天使從高樓下墜便成為凡人。高樓,是天堂與人間的轉運站……她嘆口氣,那對抗高樓的時光總算已經過去了。

那是她二十五歲,生命的顛峰,所有的戲院都在上映她的電影,人們形容她有著天使的容顏。有那麼一天,一個女人,電影導演的妻子,在麥克風前向世人宣告,她割過雙眼皮,動過隆鼻手術,她的感情就像她的臉一樣虛假。她奪走別人的丈夫,如同掠取世人的情感和信任!

生命必須經歷大崩潰,然後重生。她每天默誦心靈師父給她的靜思語。一夕之間,她失去情人,以及所有的片約。天使從高樓下墜,成為凡人。高樓……一次一次站在高樓的邊緣,她必須握緊雙拳,抑制一躍而下的衝動。近二十年過去,她以為那感覺不會再回來,這一封封的信,卻投入了生命裡那一潭早已靜止的黑暗湖水,重新盪漾起來。

在息影多年後,這幾年,忽然有人想起了她。她青春容顏不再,但是聰明的他們給了她一個密閉的播音間,讓她從電台出發。

電台是一個流麗的窗口。她不開放叩應,不邀請來賓,她甚至學會自控儀器,一個人在錄音間裡玩,自說自話、播放樂曲,像她寂寞的童年,跟假想的玩伴玩著家家酒。她在密閉的播音間裡形單影隻,但是聲波將從雷達傳送到遠方。

昔日影迷的信件如雪片飛來,當年的影迷,與她一般,老了,老影迷才會寫信。新的聽眾上她的部落格留言。那是電台幫她架設的部落格,擺上她當年的劇照,美麗的定格。



電台,是一個流麗的窗口。他每天在收發室裡,從透明玻璃窗看著她走過。人們說她曾是學生情人,因為婚外情演藝事業重創。現在她的表情看來恬淡,妝扮樸素,每一次經過收發室時投給他一抹微笑,又彷彿她是無意識地帶著微笑走過。他每天等待她走過,兩次,來與去,那是他一天裡最重要的時刻。終於有一天,他想到了,他要打電話給她。他要聽她的聲音,但不是透過廣播。在他決定離職的前一天,他潛入人事室裡抄到了她家的電話。



她開始收到大量黑函不久,家裡經常接到不出聲的電話。同事都說不要理會那些信就好了,可是電話呢?她以為每個人也都接到電話的,直到有一天她隨口說,那些電話你們是怎麼辦?大家抬起頭望著她:「什麼電話?」她才知道原來只有她接到這些無聲電話。

有時天天接到,有時隔個幾天,以為電話不會再來了,忽然又響起。有一天她索性不接,讓答錄機去對話。那電話卻不停重撥,直到她受不了了拿起話筒問對方:「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想要跟妳講話。」話筒裡竟傳來對方的聲音,她嚇一跳,原來預設是不會有人回答她的。

「你是誰?」

「我想妳!」他答非所問,那低沉的嗓音,難道是他?當年,在他老婆出來指控時,他選擇背叛她。她從未停止恨他。



那年,她留著學生直髮,在一次日本化妝品選秀的活動中,戴上化妝品公司提供的帽子,一位日本廣告導演一眼看中了她。對他們而言,大部分的台灣女孩都太成熟,她的學生模樣恰到好處。那年她已經十九歲了,他們卻問她:妳有十五歲嗎?

她第一次跟隨著導演、化妝師、燈光師一整個完整的工作群巡迴演出。才上台幾次,她感覺自己在舞台上可以不僵化於基本的台步,他們的配樂有一種跳動感,鼓動她的雙腳。她從小就有舞蹈細胞,隨音樂跳動時,導演訝異她可以不必按照傳統的台步,任她以跳動的方式走出自己的風格。

他在台下,從眾多年輕模特兒中發現了她,把她帶進電影公司,從此改變她的生命。

然而他給她的第一件功課是:割雙眼皮!割完雙眼皮才讓她試鏡。她還是十五歲的模樣,試鏡的時候,一個節目部總監走過來問她:妳是不是來度尷尬期的?然後那總監和他,當著她的面說她的鼻子不夠高,在鏡頭上不立體。

他們的建議把她嚇壞了,那可不是割個雙眼皮罷了,隆鼻,在那年代是個大手術,不,她不可能去做。她感到焦慮、自卑,她決定不演戲了。

她仍在圈子裡攪和,做了兩年的場記,覺得整個生命浪費掉了,二十一,最青春的歲月,她已經覺得沉重。無顏見江東父老。

他再一次對她說,馬上有個武打片要開拍,只缺一個女主角,去隆鼻吧,那是妳唯一的機會!

她做了第一次的隆鼻手術。那時技術簡陋,削一塊硬硬的塑膠插進鼻子,把鼻梁墊高,就是所謂的隆鼻了,硬生生的做法,毫無美感可言。但是,她拿到了角色,一開始就演女主角。

一年,兩年,鼻肉慢慢貼著塑膠片,形狀顯露了出來,一個假假的梁,甚而在水銀燈光之下,透出淡紅、半透明的色澤。差勁的美容技術,讓她面對新的折磨。

鼻子快變成半透明,怎麼辦呢?一般人也許看不出來,她自己知道不對勁。她紅得太快,片子愈來愈多,看到銀幕上自己的鼻子總是煩惱。美感還在其次,她拍的多半是武俠片,鼻子常被打到,弄得她緊張兮兮,害怕有一天那硬硬的塑膠片會斷掉甚至穿出皮肉。她所有的精神都放在鼻子上,神經繃得緊緊的,鼻梁附近的肌肉永遠都是僵硬的!

她幾乎要拒絕接戲了,適時地,有一種軟骨出現世面,可以從鼻頭連接到鼻梁,塑出完整的造型。她換了軟骨,緊張消除了,戲也愈拍愈順。銀幕上的臉,線條自然、完美。

不過鼻子沒事了,眼睛開始出問題。時日一久,雙眼皮逐漸消失,縫合的那條線愈來愈淺,得貼膠帶。每次一趕戲,要剪膠帶時,手都會抖!更麻煩的是經常熬夜拍戲,那膠帶久了會脫落,甚至弄得眼角發炎。

趁戲少的時候,跟他商量。打聽出一種新的方法,是正式的外科醫生操刀,半身局部麻醉,在手術房裡,消毒情形良好,她重做了眼睛的手術,抽脂肪、剪去多餘的眼皮,重新縫合,一勞永逸。自此之後,所有電影的宣傳稿,便把她跟「大眼睛」這形容詞連結在一起了。武俠戲的妝著重在眼睛,靈活的大眼睛成了她的標誌,那個單眼皮的小老鼠眼完完全全脫離她了。她慢慢地忘記了自己從前的長相,就像常常忘記自己的本名一樣。

那段時間,她對自己的所有狀況都滿意極了,凡事都有信心。他從鏡頭裡凝視她,嘆口氣:「妳──真的是一個完美的女神!」他們有過纏綿的愛,他在她耳邊一遍一遍地說:「我想妳!」即使她根本還沒離開他的擁抱。

她幾乎忘了他的樣子,卻無法忘記他的聲音。

「我想妳!」

真的是他?那猶如地底來的聲音?她坐下來,決定把這一通電話弄清楚。「真的是你嗎?」喀地一聲,對方忽然掛了電話。



她以為那電話不會再來了,每天早晨,當她吃著早餐,當她吹著頭髮,當她尋找著換穿的衣服……那電話總在她以為終於停止後又忽焉響起。她已經無從判斷,這電話究竟是來自他,她這一生唯一的戀人?還是來自那個寫黑函的瘋子?



「妳的褲帶真的很鬆!……」

「你們行徑齷齪,職業道德蕩然屍骨無存……」

「妳霸占發言的麥克風,每天從妳的口裡吐出一坨又一坨的狗屎,污染這個世界……」

「妳是這個社會的毒瘤,妳為什麼還不去自殺?……」

……

這一天,她如常吸口氣,拆開筆跡熟悉的信封,眼淚唰地滑落。那是張二十年前的報紙影本,寄信的人在影本上用黑簽字筆寫著「姦夫淫婦」四個大字。剪報旁寫著「致」一大串廣播人的名字,她知道這張影印紙同時寄給了名單上所有的人。



他皺著眉頭從一○一大樓的JASONS超市出來,買了澳洲有機菲利牛排、蘑菇、洋蔥、鮭魚罐頭、帕納乾酪……老婆單子上寫的所有東西。他知道老婆喜歡差遣他外出買東西是因為痛恨他待在家裡,除了開單子讓他執行一些買東西、銀行繳款之類的事務,他們幾乎已經不太說話。他說的話她不愛聽,永遠只給他一句相同的評論:「神經病!」

他在家的時候,大半時間開著收音機、趴在書桌前寫信。自從七年前他打電話到叩應節目發表意見,竟連續三十度話沒說完就被主持人卡掉之後,他開始了寫信給廣播主持人的生涯。天空是屬於全民的,他們霸占著空中頻道,整天胡說八道,暢所欲言,剝奪民眾發表看法的權利,他們比所有的貪官污吏還要可惡,他必須挺身而出。他在廣播中聽過有主持人稱他寫的信是黑函,那是對他莫大的侮辱,他的每一封信都署真名,並寫上地址、電話,他等待著這些主持人的正面回應、甚至告上法庭,那麼他就有了把自己的想法全盤說明的機會。然而這些主持人卻彷彿說好了似地,七年來,竟沒有一個人理會他!這兩年他更進一步開始收集所有主持人的過往資料,加註眉批,廣為寄發。他每天去一趟郵局,一定把信寄了之後才去幫老婆辦事。生活充實忙碌,不像他一些退休的同事,洩了氣似地。人活著不能沒有目標。

他走出一○一大樓的時候,感覺胸口一陣悶痛,手上提袋並不重,整個人卻像被什麼東西重壓著。他慢慢蹲下來,好了一點,好了一點。從略微的仰角,他看到街對面有個手拿氣球的奇怪女人正抬頭仰望天空,她像發現幽浮似地,嘴不由自主地張開來。她那張臉似曾相識,像是他近日影印剪報過的一張臉。但是不可能,他想,那是二十年前的報紙,她早該老醜囉!他老婆不到四十歲就不能看了。他一貫仇視美麗的女人。美麗的女人總是淫蕩的,若你看不出來只是因為她沒有選擇你淫蕩。而再美麗的女人過了四十歲一定要凋萎的,若不凋萎,一定是動了什麼手術,報紙說得再清楚不過。女人習於說謊,若不說謊,又往往是難看的女人。那個女人那麼驚訝地張開嘴是看到了什麼呢?他順著她的目光仰頭看,一個斗大的長方形……降落傘嗎?他提袋裡有新鮮的澳洲牛肉,他不能耽擱太久,若是把肉弄臭了,他老婆會把那張已經乾癟的臉從眉心皺出皮屑來。他感到一陣反胃,今天哪都不舒服。他要趕緊回家,回到那寬敞的扶手椅裡,他還有好多好多的信要寫。



他懷著強烈的罪疚感趕到一○一。剛剛打電話給她,聽見她怒氣沖沖地狂吼:「我不管你到底是誰!我現在要出門去,我要到一○一頂樓上做一件重要的事情!這一切都會結束!都會結束!」天,他沒有要逼死她的意思啊!他喜歡聽她的聲音,希望她跟他說話,有這麼難嗎?有必要每次都摔他的電話嗎?「妳為什麼不肯跟我說話?」有一次他問她,她卻答非所問:「你──你不是他?你到底是不是他?」

從世貿轉角邊跑邊喘,一○一,她說要去一○一……咦,天上那是什麼?是她嗎?她做什麼啊?酷!她跳傘?不會吧?他看得呆住了,以致完全沒注意到有個老頭走路不看路朝他撞上來。老頭神經兮兮撿回紙袋裡掉落的東西,一邊喃喃自語:「姦夫淫婦!姦夫淫婦!」

「喂!罵誰呀!」如果不是看他糟老頭樣,他真想揍他,撞了人還講髒話!而且哪有人把姦夫淫婦掛嘴邊當髒話講的,神經病!都是他!那傘呢?天上的降落傘呢?



小時候,她讀過一本童話書,主角不是王子與公主,而是一個膽怯的小女孩,她害怕好多好多的東西,怕鬼,怕妖怪,怕得晚上不敢睡覺。她的外婆教她一個好辦法,把妳害怕的東西畫下來,綁在氣球上,只要氣球飄走了,就不再害怕了。

她其實並不怕那些黑函,她早就不怕任何流言了,是因為看到那張剪報,她忽然領悟,這些日子以來,她痛恨卻又期待的電話,根本不可能是他打來的,那只是另一個瘋子罷了。她一字一字讀那張剪報,所有的痛楚全部回到心頭。她讀他說的一些話,她想著:從頭到尾,他根本從來沒有愛過我啊!

那張剪報上,竟有一張陌生的照片,照片裡的女孩臉蛋清秀,但有著一雙好像睜不大開的眼睛、扁平的小鼻子、單純的笑。她凝視那張照片,輕輕問自己:我認得她嗎?我還認得她嗎?……

她把那張剪報撕開來,再撕,再撕……啊!把所有這些無聊的廢話全撕了吧!她淚流滿面。



站在一○一大樓對面,她像個呆子凝望空中一個黑點撒出來的一團大氣球……竟有人早她一步嗎?四周望望,對街,蹲著一個不認識的老男人,用一種恨毒的眼光仇視著她……這世界,這世界瘋了!她打個冷顫,手上的五彩氣球竟忽焉抓不住飛走了。





◎作者簡介

宇文正本名鄭瑜雯,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美國南加大東亞所碩士。曾任風尚雜誌主編、中國時報文化版記者、漢光文化編輯部主任、主持電台「民族樂風」節目。現為聯合報副刊主編。著有短篇小說集《貓的年代》、《台北下雪了》、《幽室裡的愛情》;長篇小說《在月光下飛翔》;散文集《顛倒夢想》、《袋鼠女人的真愛手札》、《這是誰家的孩子》、《我將如何記憶你》等,以及為名作家琦君作《永遠的童話──琦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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