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愛哭的人,從小至大,我不知有多少回看見她流淚。她的淚為自己流,也為我們流。
母親長得又瘦又小,沒有多少力氣。父親年輕時體格中等,但是,他發怒時,出手很重,當他抓著母親的頭髮去撞牆,母親就像個布娃娃,被甩到呆滯無神。
我在成長過程,經常面對父母互毆的場景,有時是白天,有時是黑夜,爭吵隨時可能爆發,原因都和金錢有關。
每當父母展開爭執,雙方怒氣就愈升愈高,父親罵出一連串髒話,再來就是揮拳場面,母親則歇斯底里哭嚎、狂罵:「你擱我的金條、金項鍊、金戒指都還來,你攏拿去叨位博了了!」母親的哭罵引發父親抓狂,使他出手更重,拳腳落向母親的頭部、臉部以及全身各處。我們一群小孩在旁哭喊:「阿爸!麥擱打阿母啊!你會擱阿母打死!」有時父母在深夜打起來,除了擾醒家中姐弟妹外,也會驚動鄰居,好心的鄰人會敲門勸架。
父親嗜賭,經常半夜才回來,十賭九輸,回家時已經是一副敗相。有一回,母親等著父親,他一進門,母親即刻撲上去,質問:「你偷拿我的會仔錢去博,是不是?你是要逼我去死?我明早要給人的會仔錢,你也敢拿去博,按內做是要逼我去跳海?」父親隨即賞母親一巴掌,罵她:「痟查某!三更半眠痟什麼,恁爸人已經衰小,你擱哩囉唆!」母親扯著父親的襯衫,口中吼著:「你擱我的會仔錢吐出來,哪嘸,我明早死給你看!」父親兇惡地回罵:「要死緊去死,淡水河嘸嵌蓋,卡緊去死!」
事實上,父母打架,母親只有挨打的份,但她就像飛蛾撲火,一次次地撞擊,激怒失去理性的父親。我們小時候,父親常將母親毆至全身瘀傷,母親口口聲聲說:「行!擱我來去婦女會,我要去驗傷!」不過,她從未去過。
我厭煩軟弱愛哭的母親。我在心裏說:「哭有什麼用?眼淚能解決問題嗎?」大約我十三歲時,父母又大打一架,那回,母親被打到幾乎昏厥,整個臉都腫起來,嘴唇也浮腫破裂。我對母親說:「阿母,你介阿爸一定要離緣(離婚),哪嘸,你有一天會乎伊打死。」我又向她說:「恁們若是離緣,囝仔分分ㄟ,我會支持你。」我用大人的口吻向她分析,這個家必須拆散才會有前途,「恁們按內過日,阮們囝仔嘛真艱苦。」
未料,父母衝突事件平息後,母親居然將我勸她離婚的話,全部告訴父親,讓我挨了父親一巴掌,被父親罵:「夭壽死查某鬼仔,駛弄老母離緣,你是要拆散這間厝?」
面對很多無力處理的事,母親總是哭。家中缺錢給弟妹買奶粉,她就坐在床頭掉淚,飢餓的弟妹也哭成一團。有人上門討債時,母親沒錢還,債主惡聲惡氣,她無言以對,只有流淚。
那時期的母親,似乎是一個失去時間感的人。她從未好好梳整自己,整日躺在床上,唯有滿屋小孩哭鬧,才勉強起床,坐在床頭發呆。
有時候,蓬首垢面、兩眼無神的母親問我:「恁阿爸有返來嘸?」我說:「已經兩三天嘸看到人。」她流下兩行淚說:「夭壽郎!伊是要擱全家夭死(餓死)?」然後,她吩咐我去向附近的雜貨店賒欠,帶一包麵條、一罐花瓜回來。
母親幾乎流乾眼淚的一天,是我家么弟送人那日。
有一對夫婦不能生育,聽說我們家孩子多,便來探詢。他們一眼見到么弟,就喜愛得不得了,當天即想帶走。母親不捨,搖頭說要考慮看看。這對夫妻非常有誠意,兩三日即上門一趟,並向母親保證,往後么弟結婚時,一定會通知親生父母。
那時,么弟已經三歲,雙眼清亮,聰慧伶俐,很得我們疼愛。父母討論後,顧及他日後的發展,決定把他送人。
么弟的養父母來帶人那一天,我們姐弟妹哭到不能抑止。親生骨肉要送人,母親也難抑悲戚,抱著么弟一直不捨放下,她的臉貼著么弟的臉,兩人的淚水和在一起。
么弟的養父母站在一旁,反覆保證會信守承諾,等么弟長大成人,一定讓他和親生父母、兄弟姐妹相認。然而,他的養父母只有在么弟稍大時,帶他來看過我們一次,後來,他們遷居,我們從此失去么弟的音信。
時間過去近四十年,母親對此事仍耿耿於懷,每每提及,她就眼眶紅腫、啜泣不止。么弟當時年齡那麼幼小,對原生家庭的記憶可能不復存在。如今他或已為人夫、為人父,可知生身母親終生思念?
母親說起此事就淚水漣漣,我曾經安慰她說:「阮厝內擱有四個查甫四個查某囡仔,么弟給人好好飼,一定有出頭,你毋免想太多。」母親搖搖頭說:「按怎講,攏是心頭一塊肉,不知伊過了啥款,這一世人我哪會不掛念!」
我的成長史,也可說是母親的受暴史。我常常想不透,母親被打得那麼慘,為何她還能跟父親生下一大群孩子?而他們的婚姻生活還能持續到今天?
母親被毆,坐在地上痛哭,她的哭聲悲切,帶有對命運的控訴,但我漸漸無動於衷,用冷漠把自己封入一個繭殼。母親的軟弱,讓我從同情變成一種無以名之的厭憎,我恨她不會反擊、恨她為何沒有勇氣離去。
有許多年,母親滿面淚痕、滿身是傷的身影,在我心中烙下一個痛楚的印記。我終於長大,成為與母親截然不同的人。母親是我的負面教材,我告訴自己:「做女人,絕對不能像她一樣。」雖然,我的內在有脆弱的一面,但我武裝自己,不輕意流淚。在社會上奮鬥,我事事不願服輸,偶爾撞到頭破血流,總是擦乾眼淚、拂拂衣袖,再次站起來。
母親看著我步履顛仆地走我的人生。過去,她總因不捨屢屢拭淚,近十年,她似乎想通了,我們相處時,她常常誇我堅強。
我也發現,老去的母親有很大的改變。她仍然善感,但已不再時時落淚。
母親會為別人的處境難受,不過,她倒是很樂觀地看待自己的人生。母親經常掛在口邊的一句話是:「我這一世人嘸作歹、嘸害人,心安理得,天公會疼好人。」
時移事往,我心中偶爾會浮現母親那張痛苦、無奈的臉龐。母親流不盡的淚,是我的夢魘,亦是我的救贖。母親的淚水啊,宛如聖水!當我想到她因善良而受苦,我自私的人性再次被洗滌。如今,我常常看見她的笑容,偶爾笑中帶淚,但母親的臉閃閃發光,流露出獨特的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