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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美雲用自己的聲腔唱父親的歌仔戲

文字/張桓瑋;攝影/李昌元    

四十多年前,小女孩放學後興沖沖地跑去看家裡的戲團做大戲,鑼鼓聲中,一位京劇扮相、綁小腳的武旦,自高桌上一個後空翻,凌躍而下!小女孩看傻了眼,興奮地跑至後臺追問媽媽:「阿母,那個武旦是叨一位阿姨演的?她好水好厲害呀!」小女孩的媽媽笑答:「那是恁老爸演的,妳沒認出來喔?!」



舞臺上迷人的武旦,促動粉墨登臺的心。



唐美雲回溯童年,記憶裡爸爸能文能武,亦生亦旦的好功夫時常清晰浮現。「我爸爸是早期歌仔戲在內臺戲院演出時有名的『戲狀元』,後來歌仔戲式微轉戰外臺,他的一身技藝還是讓人欽佩,小時候看著戲臺上的武旦功夫盡展,我還真認不出是爸爸呢!」



但看戲歸看戲,唐美雲從未想過進入家族戲班。「可能年紀小,也沒興趣吧!總覺得演戲是件遙遠的事。」直到某回戲團缺人手,父母才用一雙「繡花鞋」利誘唐美雲上臺演出。豈料,這一演,便開啟了她的歌仔戲生涯!那年,唐美雲十五歲。



「我還記得第一次登臺經驗非常糗!」唐美雲低下頭羞紅著臉,苦笑說當時背好媽媽為她擬的唱詞上場,誰知和她演對手戲的師姐卻臨時多起了個調子要她接招!「但我還是菜鳥哪會呀!最後愣在臺上,還是媽媽在後臺幫我唱完才了卻那場戲!」



青春少女臉皮薄,下了臺,唐美雲大發脾氣,對演戲全然失去信心。「這種被『漏氣』的感覺真差!」然而這一切老爸看在眼底,不急著要女兒收起性子,反倒等她情緒冷卻之後,再上前引導:做一個演員,要學會冷靜,對手演員給妳的不論是好是壞,妳都要感激他,感謝對方給妳學習的機會……。



「我爸爸耐心地開導我,但那時年輕氣盛哪聽得進去,直到我踏入社會自組戲團,才慢慢體會到,原來所有的人情義理,早早就在爸爸的叮嚀中了。」



演戲就像做人一般,其間的榮與辱、他人的相挺或阻礙,都必須謙卑領受。無論在戲臺上,或者更漫長的生命逆旅中,這都是父親沉澱、淬煉幾十年的智慧結晶,也是他為將踏上舞臺的寶貝女兒所上的第一課。



永遠是阿爸心頭的查某囡。



「那次登臺凸槌後我就無心學戲了,好在有爸爸緊緊牽著我走,才慢慢磨出我對歌仔戲的興趣。」



1981年,臺灣歌仔戲各方菁英組團至東南亞公演,唐美雲的爸爸深知女兒愛唱歌,便從中穿針引線,推薦她擔任幕後代唱。「爸爸並不勉強我學戲,但他總會從旁替我引路!」那次東南亞之行著實讓唐美雲開了眼界,戲團一反外臺即興表演方式,透過一再排練並修潤細節,呈現出早期的內臺風華。而唐美雲也在空閒之餘仔細觀摩,從中領略到精緻歌仔戲的唱唸作打之美。



於是,自東南亞返臺後,唐美雲便主動和爸媽提及想從頭學戲。「學戲那幾年我吃足苦頭,但爸爸栽培我更是不遺餘力,除了讓我參與家中戲團演出,也幫我安排在其他戲團磨戲的機會。」



父親是有名的「戲狀元」,如此盛名唐美雲扛在肩上,是助力,也是沉實的壓力。「尤其大家聽到我爸爸的名字,就會以為我也很會演,但他們卻忘了我才剛學戲呀!」因此演了幾年戲後,唐美雲累了、倦了,甚至想逃了,爸爸一生的精采絕藝,自己看似永遠也無法突破。唐美雲嘆口氣說:「當年我實在不懂事,還跟爸爸開玩笑:『做你的查某囡有夠衰』『我其實很後悔跟你們說我想唱戲』……。」唐美雲回想著,爸爸當時一點也沒生氣,等她吐完苦水,才淡淡地說:「美雲啊,人生有很多事可以改變,只有一件事妳無法扭轉,那就是『妳永遠是我的查某囡』。為啥妳不換個心境看待這壓力,就因為是我的查某囡,所以才要更認真學,走出一條自己的路呀!」



短短幾句話如醍醐灌頂,爸爸苦心為女兒鋪路,就是相信她有這份能耐延續家傳的歌仔戲香火。「爸爸一番話讓我明白,面對人生各種磨練,與其找理由逃避,倒不如奮力突破瓶頸,所以我後來演戲更加打拚,因為實在丟不起爸爸的臉!」



承續與創新,是戲團永遠的腳本。



舞臺上,唐美雲繼承父親鮮活的身段、似水綿延的唱腔,時而是儒雅風流的俊書生,時而舞刀弄槍,成了大漠中的驍勇將軍;甚至化身三國魏文帝曹丕,一闕〈燕歌行〉,唱起繁華落盡的身世……。這樣苦心經營戲團,為的是將歌仔戲領入藝術殿堂,重現父親念茲在茲的內臺風光。



「爸爸在世時,仍十分懷念早年內臺戲的榮景,他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看到歌仔戲恢復往日的繁華。」唐美雲說,講「使命」太沉重,她只想完成父親的願望,做出屬於這個時代的歌仔戲,吸引更多人進劇場觀賞。



寬敞的戲團排練室裡,一幀海報掛在牆頭,那是唐美雲的創團大戲「梨園天神」,海報上她飾演的「醜面小生」,捧著一副鬼面具,仰天長嘆。「歌仔戲得在某些曲韻、演出上固守傳統,但也要能配合時代脈動,在劇本、樂器、舞臺設計上做出創新。」因此取材自西方「歌劇魅影」的「梨園天神」,成為唐美雲跨足內臺劇場,走向文本創新的第一步,她開始唱出屬於新時代的東方詠嘆調!



「爸爸是支撐我嘗試創新、超越自己的力量。他總說,人即使到了一個位置,也不能迷失在掌聲中,而要告訴自己,還有更長的路要走,更多挑戰要突破!」而今,唐美雲終於帶著一票學生創出新局。



問她持續往下傳承,最重要的是什麼?



「還是做人做事的態度吧!爸爸教我的『對長輩要尊重,對同輩要幫忙,對晚輩要提攜包容』,這些倫理懂了,演出來的戲才夠真誠,才能感動人。」



唐美雲說,她一直覺得爸爸仍待在她身邊,陪著她創作,陪著她為歌仔戲打拚。「爸爸的藝術成就是我這輩子都無法迄及的。他是我的精神導師,有他在我心底,我才能持續鞭策自己向前進步。」



當聚光燈亮起,披上錦繡華服,唐美雲隨著鏗鏘有力的鑼鼓點穿梭於不同角色之間;距離父親逝世近三十年了,她彷彿仍站在父親巨人的肩膀上,將爸爸未竟的歌仔戲生命,融入女兒的真情意,繼續傳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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