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有人送給我兩朵玉蘭花,我把它們擱在案上。
兩朵玉蘭,花顏靜美,像古代女子的柔荑,於是,一雙纖纖素手,就供在案前,讓我細細端詳。
它們彷彿解人意般,撐了兩、三天才在花瓣兒尖端透出點暗紅的枯容,緩緩的在我架上老死。
我想起經常在路途中遇見的玉蘭。
每次見到路邊販賣玉蘭花的老嫗穿梭車陣的身影,總讓我升起不忍之心。我總會想著:這是誰家的母親?她的孩子在哪兒呀?可有人倚門倚閭在望著她?
誰說一定得父母巴望著子女回家?難道老婦就不該有人望著她早歸嗎?
尤其我見著玉蘭花老婦的身影時,總在下班時分,那背後的垂暮襯得她們的身影益發瘦弱,像風中殘燭,再見著她們穿梭在車陣中,我的歎息總會朵朵懸浮,和著大千的裊裊氣息蒸騰,於是,玉蘭的馨香也就常會伴著我與車子返程,只有一個微薄的想法:讓她們早一步賣完回家。
當然,販賣玉蘭花的不只婦人。有一陣子,在中壢交流道附近,外環道與民族路交岔口,向晚時分的龐大車流中,也有一位老先生販售玉蘭。但說老先生倒不算太老,在銀髮族群中,還算個新生代。我一樣搖下車窗,遞給他幾枚銅板,也一樣,收得幾朵馨香,並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一抹感謝。
那時,配合孩子學校作息,傍晚五點,我會去接孩子一同返家,有一回,孩子眼尖的發現,老先生看到我的車,就會逕自穿過車流前來,他認為那位老先生已認得我的車。
沒多久,孩子作息再度改變,傍晚五點,我不再出現在那個喧鬧雜沓的十字路口,老先生的身影,成了另一朵玉蘭花的記憶。
玉蘭花的記憶,是臺灣路口共同的印記。印象中最特別的是,我曾經買過一位身障者的玉蘭花。
某一年聖誕節前,平安夜的白天,午後三點左右,我出差畢,從桃園驅車返回中壢。車行在縱貫道上,突然,路口紅燈亮起,截住了人車,正在那時,我看到了一個身影,一位獨腳的男性身障者在車陣中販賣玉蘭花。我問他還剩多少,向他要了全部的玉蘭花,腦海裏浮現的卻是「賣火柴的小女孩」這則童話故事。
小女孩在平安夜裏,在幻想的光影中見到幸福的景象……我心裏記掛著,約莫再過三個小時,「幸福景象」登場的時間就要來到。
他表示還有二十幾份。
我把車停靠在右側路邊,遞給了他幾張鈔票,收下滿滿雪膚般的玉蘭。他要我等等,接著單腳跳著撐著,到斑馬線上,等來了下一場紅燈,立刻從馬路這頭撐跳到那頭,到達對面商店去化成零錢。又一個紅燈亮起,再用那隻單腳,嫻熟地跳回來,到我車窗邊。
他正在「販賣」玉蘭花。
我手中收過他找回的零錢和笑容,將車窗搖上,從後視鏡看到正在收工離去的他,身影愈來愈小。那時,一輪逐漸失溫的太陽,也正朝著從天空離去的方向前進。
車行到中壢,走進辦公室,花了點工夫,我將每一串玉蘭花都別上一張電腦打印出的迷你卡片,上面寫著「聖誕快樂」,接著走到天光下,把它們分送給還沒離去的同事。
我的童年,也有玉蘭花的馨香。
在臺中海線地區、大肚山下成長的我,小時候經常從各種不同的山路爬上大肚山。有一條公墓邊的路,路旁有玉蘭花,爸爸會採給我,哥哥也會摘給我,那是一朵又一朵之外的玉蘭花記憶,也是最初的回憶。但我在拙作《綠窗下的旱龍山》(聯經出版的兒童散文)裏,並沒有呈現爸爸和玉蘭花,我把這角色單純留給了「哥哥」:
休息過後,哥哥就帶我去找樂子。
摘野生番石榴是最令人興奮的事。外皮已經轉成淺綠和淡黃色的番石榴,小小圓圓,有一些被鳥兒啄過,露出細嫩的白肉和紅色的心,飄著熟透的香味。我們摘了一些,就著身上的衣服擦起來,坐在陰涼的戲棚子臺上吃著。
藍藍的天空裏,兩朵白雲互相追逐嬉戲,扯著彼此的雲絮,流轉著一些歡樂的耳語。
我們也採香花,是野生的玉蘭花,長在山上的小河邊,農人們汲水灌溉用的河道內側。哥哥站在河道這一邊,拉著玉蘭花樹長長的枝椏末梢,要我抓住,然後,他瘦瘦小小的身體攀過去摘花,一邊摘一邊往我攏起的裙子裏丟。
一會兒,我就兜著滿身香氣回家。
童年裏有玉蘭的馨香、有花容,還有濃郁的親情。在我的心裏,有一個泛著暈黃亮光的抽屜,收藏著朵朵玉蘭花和童年的我,但我不忍開啟,因為父親已辭世。
我只能坐在案几前,任由淚水泛溢,後悔沒能及時把握和父親相處的時光;花顏、童年和父親,成了三條記憶的紐帶,纏繞著我的魂夢。
除了玉蘭花,我幾乎不買花。因為怕見花枯,更怕把枯莖折斷丟棄,扔進垃圾桶的那一瞬間。每一次,都是整顆心的絞扭,所以我也不愛收受花朵。
只有玉蘭花靜美的容顏例外。
那是一則又一則敘事,訴說著人子的心,還泛映著童年「歲月靜好、天地無聲」的畫面。
在我的時光抽屜中,玉蘭花的記憶持續繁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