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一直沒有發生,但是,為了戰爭,整個城市做了很多的準備。
每一家的燈泡上都裝置了黑布,預防一旦空襲來臨,就可以拉下布套,遮蔽燈光,使負責空襲的敵機找不到對象。
(少年聽到嗚─嗚──的警報聲,即刻躲避在桌子下,用手抱著頭部,蜷曲像一個嬰兒。他在空襲警報的聲音中分辨著節奏的變化,從緩慢到緊張,越來越急促,「這是緊急警報了,應該趕快跑進防空洞去──」他這樣告訴自己。)
在猶豫的剎那,警報的聲音又舒緩了,慢悠悠地,像慵懶的貓伸著懶腰,他聽到了鄰近的人家講話的聲音,打開收音機,廣播員字正腔圓講述空襲警報演習的聲音,隔壁廚房裡沈媽媽叮叮噹噹開始炒菜的鍋鏟聲。
「沒事就來一個空襲演習,他媽的──」隔著竹籬笆,沈伯伯粗獷高昂的聲音特別渾厚有力,他喜歡下棋,每次下棋下到一半,空襲演習,他就要停止下棋,因此特別惱怒,罵著罵著,還對著天空加了一句:「有種你就來個真的嘛!幹嘛窮演習!」
對於戰爭,大人們常常有很不同的評論,在空襲警報的緊張聲音中,通常大人們也都不完全遵照規定地噤聲,他們或者躲避在桌子下面,或者擠在防空洞中,仍然評論著有關戰爭的種種。
「戰爭很可怕嗎?」他在闃暗的防空洞中依靠在母親懷中,抬頭仰看母親在幽微的光線裡微笑著的側面。
母親沒有回答什麼,好像戰爭是一段沒有聲音,沒有畫面的空白。
他記起學校裡播放過空襲的影片,飛機轟隆隆飛來,逐漸低飛,飛到城市建築物密聚的地方,從機腹處放下一枚一枚的炸彈,接著是炸裂的房子,四處飛散的爆破物,翻騰滾滾的火藥的硝煙,坐在廢墟中哭嚎的幼兒──
他看過很多次有關戰爭的宣傳短片,大多數在學校,有固定的時間播放給全校的小學生看;也有時候是在廟口廣場,用幾根粗麻竹搭架子,架起一張白色布幕,用一台發出很大聲音的放映機,播出戰爭畫面──飛機低飛,投擲炸彈,房屋倒塌爆裂,人的奔逃哭叫──
(那或許就是「戰爭」罷──是一部看了又看的陳舊影片,同樣的情節一演再演,終於使他覺得「戰爭」好像是某些人編導的一齣戲,可以到處巡迴演出,可以使大家在平靜無聊的生活裡多一點戲劇性的驚恐。)
母親對戰爭總是沉默微笑以對,彷彿戰爭從來沒有發生過。
「防空洞很安全嗎?」在闃暗密閉的圓形穹窿的空間裡,我擠在母親懷中,聽著母親很近的呼吸與心跳,彷彿又回到了胎兒的狀態。
母親依舊沒有回答,但是坐在旁邊的沈伯伯聽到了,他忽然大聲地說:「防空洞安全嗎?防空洞死的人才多呢──」他皺著眉頭,惡狠狠地搖著頭,發出「唉──唉──」沉著而痛苦的悲嘆的聲音。
「防空洞啊,就是鬼門關,鬼門關,你知道嗎?」他把一張極恐怖的臉貼近我,我本能地往後退,縮到母親懷中。
「鬼門關啊──」沈伯伯長長吁嘆一口氣說:「幾百人擠在一個大防空洞裡,以為安全了,有人還買了燒雞吃,誰曉得,他媽的──一個炸彈左不炸右不炸,巧巧炸在防空洞門口,洞口堵死了,幾百個人出不來,悶在裡面,沒有空氣,活活悶死啊──等工兵挖開洞口,一洞都是屍首,死狀慘啊,真他媽的──」
少年的戰爭記憶不再是飛機低飛,投擲炸彈,房屋倒塌……這些文宣短片中寂靜無聲的畫面,「戰爭」的記憶裡忽然有了沈伯伯粗啞蒼老的旁白,一段聲音的控訴,畫面彷彿才有了真實感。
那一段使人驚悚的旁白彷彿是戰爭真正的註解,他縮在母親懷裡,發現母親仍然微笑的臉龐上流下兩道淚痕。
戰爭始終沒有發生,他偶然在長大的過程裡仍然會浮現飛機低飛的畫面,但更多回憶到的是罩在燈泡上的黑布套,微微晃動,布套的黑影在白牆上搖擺,忽遠忽近,好像鬼的影子。
而那拉長的像哭泣一樣哀傷的警報的聲音也不絕如縷,不時在耳邊響起,像是少年長大的最重要的伴奏。
戰爭始終沒有發生,少年長大了,嘴角冒出青嫩的髭鬚,頭角崢嶸,像一頭初長成的小鹿,有敏捷的四肢,可以即時快速奔跑,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一旦奔跑起來,就聽到腳後跟著一長串空襲警報的聲音。
戰爭像是罩在燈泡上黑布的陰影,黑布拿掉了,那暗影卻始終留在蒼白的牆上搖晃。
就像社區家家戶戶大大小小的防空洞,在戰爭不再成為文宣重點之後,在空襲警報演習的活動停止之後,那些防空洞卻還那麼具體地存在著,像人身上生過瘡留下的疤痕,那麼觸目驚心地提醒著一段從沒有發生的恐怖事件。
防空洞上長滿了雜草、野花,覆土厚的防空洞上甚至栽植了扶桑、芙蓉,一年四季,開著豔紅或淺粉的美麗花朵,在陽光下迎風搖曳,使人逐漸忘記那個地方與戰爭的關係。
有些防空洞拆除了,蓋起了房舍。
有些防空洞被遺忘了,成為附近居民丟棄垃圾的地方,建築物的廢料,剩餘的食物,貓或狗的死屍,破舊斷腳的家具……都堆放在防空洞四周,防空洞成為骯髒、破敗的記憶,好像大家努力在這裡丟垃圾,想要用垃圾掩蓋掉戰爭的恐懼,沒有人願意再靠近防空洞,然而,防空洞附近的野花總是開得最為明豔。
因為連日豪雨積水,防空洞附近淹成一片水澤,很快有青綠色的浮萍蔓延生長起來。甚至也從附近池塘漂流來了布袋蓮,一個一個圓鼓鼓的球莖浮在水中,上面開出紫藍色有黃斑點的花。
他是為了觀察布袋蓮來的,走近防空洞附近,發現有小小的鴨雛在水中游泳,看到他走近,並不驚怕,反而抬起頭側著眼睛看他。
少年翻著書包,想起中午的便當裡還有吃剩的飯,便拿出來,把米粒攤在手掌上,呼叫鴨雛來吃食。
鴨雛疑慮了一會兒,不多久,游了過來,望著少年手掌上的白飯粒,似乎感覺到是美好的食物,便一搖一擺走來,用小小的嘴喙叼食飯粒。
少年感覺到掌心一點一點輕微叼食的鴨喙的力量,非常開心地笑了。
他並沒有細想防空洞附近為什麼會有一隻可愛的鴨雛,對少年而言,在逐漸成長的歲月,隨著腋下、小腹下一片茂密的毛髮的生長蔓延,似乎他也一直尋找著一個可以躲藏起來的角落。可以躲藏起來,不被他人發現,彷彿他越來越恐懼被他人看見自己身體的變化,腋下與下體一片陰森森的毛,以及那不時要勃起的陰莖。在與父親共浴時,他總是想盡方法夾緊雙手雙腳,試圖掩蓋自己的身體某些羞於見人的部分。而這荒廢被遺忘在一個角落的防空洞似乎正好成為他躲藏自己的最好的地方。
他陶醉在鴨雛的叼食,芙蓉花的搖曳,積水中的布袋蓮,以及水中倒映的雲天的影子。
忽然一陣巨大的吆喝響起:「天殺的,你們要把我怎麼樣?」
他一回頭,一個蓬鬆著頭髮,一臉花白鬍子的瘦削男人看著他,緊緊握著拳頭。
少年望著那如同野獸被驚嚇時的眼睛,覺得似曾相識,卻又不記得在哪裡見過。
那男子咆哮著:「你追到這裡來了啊──一個防空洞的人都死光了,你還不肯放過我啊──你饒了我吧!你饒了我吧!」
男子嚎啕咆哮,跌坐在泥濘中,滿身滿臉都是泥水,一身都是垃圾一樣的臭味。
少年想起學校老師警告過他們,不要去廢棄的防空洞玩,「那邊有瘋子──」老師說。
「這是瘋子嗎?」
少年望著一個蒙著臉嚎啕大哭的男子,他哭嚎的聲音這麼粗啞低沉,像是空襲警報的聲音,忽長忽短,忽然緊張,忽然放鬆。
「戰爭還沒有結束嗎?」
少年看著男子,心裡一片悽傷的回憶,彷彿燈泡上的黑布影子又搖晃了起來。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當代美學大師。著有《眼前即是如畫的江山》、《因為孤獨的緣故》、《破解達文西密碼》、《美的覺醒》、《孤獨六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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