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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波赫士與永生者之城
……我帶著不可理解的，近乎內疚的責怪情緒，理性的恐怖多於感性的害怕。除了極其古老之外，它給人的印象是無休無止，難以容忍，複雜得到了荒唐的程度。……到處是此路不通的走廊、高不可及的窗戶、通向斗室或者枯井的華麗的門戶、階梯和扶手朝下反裝的難以置信的樓梯。另一些梯級凌空裝在壯觀的牆上，……不通向任何地方。
──波赫士〈永生〉
1漂泊的湖與倒影世界
小說《漂泊的湖》的主要意象之一，當然就是那座藏在塔庫山裡的「漂泊的湖」了。在作者許榮哲筆下，山頂的娜霧湖有著某種特色；而這樣的特色在小說中一再重複，重複到看完小說的每一位讀者應該都會背了。作者是這麼說的：
山頂的湖，名叫娜霧湖，傳說它是活的，不只會吃飯，會睡覺，還會走路，簡直跟個活人沒兩樣。
除了會「漂泊」之外，娜霧湖的特色是「不是你想找它的時候就找得到」──非但如此，而且「當它想找你的時候，它自己就會出現了」。這很合理，因為既然這湖「跟個活人沒兩樣」，那麼行蹤自由、飄忽不定也就是很正常的了。在小說之中，娜霧湖尚且被賦予一個類似於「另一個倒影世界」之意義；因為根據哈勇的考據，自從九二一地震之後便永恆地奔跑著的傻子瓦歷，每週有好幾天是「疑似」跑到湖裡去了的。
這使我聯想到波赫士的〈永生〉，那怪異的永生者之城。沒有人知道娜霧湖裡的世界是不是一個屬於永生者的世界；然而對於其他的正常人來說，傻子的腦袋可能不比娜霧湖裡的世界更容易了解。「行走的湖」與「奔跑的傻子」的意象在此重疊，指向了湖裡的「另一個倒影世界」。它們處於正常人的時間感知之外，在彼處，華麗的門戶可能通往枯井，而現實世界中錯誤的邏輯在那裡居然可能完全成立──的確，你找不到它是理所當然的；而當它想找你的時候，它自己就會出現了。
2「傻子不知道的事」與「正常人不知道的事」
Ｚ淑美老師是個奇怪的傢伙。奇怪之處有二：第一，她喜歡出一些不明所以的時間謎題；第二，她行徑怪異、令人費解。關於第一個奇怪之處，我的看法是這樣的──相對於「時間」這個真正的謎，Ｚ淑美老師在考卷上出的那些謎題顯然無關緊要。是的，類似「一般的標準時鐘，一天之中時針和分針重合幾次」這樣的考題當然不是個真正關於時間的考題；它其實只是個關於機械和齒輪的考題而已。正常人或許可以輕鬆答出這樣的考題，但傻子瓦歷大概是答不出來的。
這是「傻子不知道的事」。但關於Ｚ淑美老師的第二個奇怪之處，就換作是正常人不知道了。為什麼Ｚ淑美老師會面無表情地拿針刺向自己？為什麼Ｚ淑美老師會喃喃地告訴哈勇「有一天你一定會背叛我」？Ｚ淑美老師的心中，究竟隱藏著些什麼物事？這是「正常人不知道的事」──這些實際發生在出題者Ｚ淑美老師身上的行徑，其實才是真正與時間有關的謎題。至於這些「正常人不知道的事」會不會反而讓傻子給揭開了謎底，那可只有上帝或祖靈才能明白了。
3祕密
對我而言，《漂泊的湖》最有魅力的地方在於那些被突如其來的大地震永遠掩蓋了的謎。這些謎存在於哈勇身上、存在於哈勇的父親與母親身上、存在於紀錄片導演身上、存在於傻子瓦歷與巫妮身上、存在於養大瓦歷的祖父身上、存在於中學老師Ｚ淑美身上；當然，也存在於傻子瓦歷永無休止的奔跑之上。跑過部分九二一地震帶的傻子瓦歷不會告訴我們那些被大地震永遠掩蓋了的祕密是什麼，因為他是個傻子。哈勇的母親也不會告訴我們那些祕密是什麼，因為現實迫使她只能說謊。忙著出著一個又一個古怪的時間謎題的Ｚ淑美老師當然也無法告訴我們那些祕密是什麼，因為一來她行徑怪異，二來作者不容許她說。這是一個將謎底永遠「封閉」起來的技術（封閉在何處？當然是封閉到娜霧湖裡，屬於傻子的另一個倒影世界裡去了），然而這些與謎底有關的種種卻持續環繞著小說的時間軸心不時轉動閃現。它讓我們知道核心的位置，但卻不曾明白告訴我們核心究竟是什麼；就像是一場半推半就的脫衣舞一般──然而，是的，深諳小說好看之道的許榮哲顯然很清楚，如果一出場立刻便脫光光，那就一點也不好看了。
◎作者簡介
伊格言（Egoyan Zheng）本名鄭千慈，一九七七年生。台大心理系、台北醫學院醫學系肄業，淡江中文碩士。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等。二○○三年出版第一本小說《甕中人》。二○○七年以《Fleeting Light》與中國作家莫言、姜戎、日本芥川賞作家金原睛（或譯金原瞳）、英國柑橘獎入圍作家郭小櫓等共獲the 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曼氏亞洲文學獎）入圍。亦曾任學學文創志業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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