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和他的兩隻貓搬離之後,一向窩在自己房間的我,終於把目光投向客廳,赫然發現它灰敗如死,一座珊瑚礁墳場;夜裡,我在距離客廳最遠而仍能綜覽全貌的角落裡長時間端詳。
清楚看見,我的內裡裂解成兩個相互悖反的自我,像一條直線,二個端點背對著背,奔往不同的前程。一方面嚮往極簡,一方面卻又花栗鼠儲藏冬糧一般,藉由物質的積聚換取安全感。
我知道,這不只是對如何改造這個空間的選擇,也是生命形態的選擇。
許多年前有個秋天隻身於東京,住上野車站附近,每當天色轉暗,緊靠寬大陸橋的欄杆邊沿一隻隻瓦楞紙箱被俐落搭蓋起來;一個深夜我途經,鄰近高樓LED 燈顯示低溫攝氏11度,昏黃燈光下卑微、安分的一隻隻紙箱儼然是等待入土為安的一隻隻棺木。當太陽升起,破箱而出,我在車站書店遇見一名初老男人,穿五彩繽紛花背心,揹一隻紙箱,站書報架前翻雜誌,打扮入時的年輕女性遠遠避了他,但他怡然自得。
這樣的日子並不容易吧,但多半他因此躲開了另一種於他更不容易的日子。是無住屋藝術家市村美佐子說的,她說她長年居住的藍帳篷村,「是我最想望的安身之處」、「在整個東京之中,這裡是我最有可能存活下去的地方」。
身無長物、蝸牛一般將全部家當揹在背上,不擁有就不怕失去,輕盈的身家也可以使生活的壓力更輕盈一些?
杉本博司的書上讀到的故事:一名男子向印地安酋長購買土地,兩人約定,當太陽升起,男子啟程,日落趕回出發點前打下三根木樁,圍起的土地就全都是他的了;若日落前趕不回來,則沒收所有金錢。
第二天,男子和太陽一起出發,他加緊腳步,當打下第二根木樁時,他擁有一塊最適合耕種的土地;繼續兼程趕路,終於打下第三根木樁,這時他擁有了一片適合放牧的土地。但黃昏已經到臨,男子賣命往回衝刺,終於趕在日光沒入地平線前回到出發點也是終點站。男子很欣慰,自己擁有了能力所及的最大土地;男子也筋疲力竭,不敵死神召喚,在酋長面前嚥下最後一口氣。酋長親手將男子葬在他自己掙來的土地上。
這是出自中學教科書的故事,題目是「人究竟需要多少土地」;男子最終需要的,也就是埋骨的那一塊土地。
鴨長明《方丈記》中說:「旅人之一宿,如老蠶營繭。」位於洛中,奉祀譽為「日本第一美麗神」御祭神玉依姬命的河合神社,庭中復原了鴨長明的方丈小屋,大小約合四疊半草庵式茶室,簡單、清寂,鴨長明在方丈小屋寫出了日本文學經典《方丈記》,書中有句:「江河流水,潺湲不絕,後浪已不復為前浪。浮於凝滯之泡沫,忽而消佚,忽而碰撞,卻無長久飄搖之例。世人與棲息之處,不過如此。」
儘管「不過如此」,但我懷疑,生物的本能傾向於往外擴張而非自我限縮,不斷地積攢、累聚,不斷地爭取地盤爭取權力爭取基因的綿延。
BBC 的紀錄片裡看到,非洲的紅頭織巢鳥習於成群結巢,大樹上掛滿勤奮公鳥以喙當梭編織的鳥巢;這是一場競賽,評審是雌鳥,牠正躍上跳下逐一打量公鳥的手藝;當巢織好,一隻隻公鳥又興奮又緊張地立在自己的作品左近,等著雌鳥打分數。
雌鳥是挑剔的實用主義者,牠拉扯用以結巢的樹枝、藤蔓,看看是否緊實,如果太過於鬆散,將不足以保護即將產下的蛋。這個不行,那個也不行。當牠終於看中某個巢時,會親自為這個巢鋪上柔軟舒適的內墊。牠將與築了這個巢的公鳥交配、下蛋、孵育幼雛。
公鳥則為了取得更多交配權,又忙著築下一個巢去了。
而我,一家網路書店讓我作了一份「普魯斯特問卷」:你認為最完美的快樂是怎樣的?天人合一。你最恐懼的是什麼?恐懼。還在世的人中,你最鄙視的是誰?沒有;活著,沒有誰比誰容易。你認為哪種美德是被過高評價的?﹁正義﹂。你最不喜歡你自己的哪個特點?愛的欲望,欲望的愛。你的座右銘是什麼?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快問快答一般,憑著直覺逐條回覆,當問到:如果你可以改變你家庭的一件事,那會是什麼?「有個大房子。」不假思索地我寫下。
大小是相對的概念,多大才叫大?其實,有個可以將我包覆的隱私空間,當我的居心地即可。自小,小小一座三合院住著一個家族幾十口人,親戚朋友進進出出走灶腳一般,過於開放的空間、過於擁擠的人際,好像老化的根系糾結堆疊在小小一個塑膠花盆裡,連呼吸都困難。
一開始只想好好呼吸,後來還希望能夠伸肢展臂,要得愈來愈多:這些年隻身在外,當我終於自以為有能力置備一個自己的家時,和城市裡許多青年男女一樣,曾有一段時間我四處看房子,中古屋、新建案不拘,只要將睡覺的地方獨立出來、平躺的一落落書籍上架,流理台則聊備一格即可。至於客廳啊客廳,它是用來接待客人,還是家人交流的場所?是不必為極稀罕的訪客留一個空間,而一個人即是一家人。怎麼看,客廳的角色都很曖昧。
現在也就不必擔心這個那個了,當居住正義被過於龐鉅的金錢遊戲所摧毀,倒也省事,逐漸地我又回復成一名旁觀者。
倒是七、八年前,從城北花街遷移來的這個城南居所有個大客廳,室友飼著兩隻貓,任牠們嬌縱潑撒,又吵又髒,客廳變成過道,離家時我無聲低頭穿行,回家後我低頭穿行無聲。直至室友和他的兩隻貓搬離了,我才終於抬頭張望,與它保持了適當距離,長坐、端詳、思索,效顰的是現代造園之父威廉.坎特(William Kent),他竟夜於園林中思索,尋找「當地的魂靈」。
該如何改造呢我想?海德格指出,過去,「居住」和「建造」是同一件事;但如今,要像上野車站前的流浪漢親手搭蓋一夜之宿的棲身之所,或非洲紅頭織巢鳥從無到有為母鳥編織新房,是少見的了,我們或買或租,在裝潢中反映我們的生活形態,展現自己的財力、品味與意志。
新幾內亞也有一種織巢鳥,公鳥將巢築在地面,空間敞寬容得下一個孩子;讓這種織巢鳥鶴立於其他鳥類的,是牠對美的創造能力與鑑賞品味。在這裡,活下去不是一件難事,母鳥不會為了飯票或穩固的窠巢而委身於公鳥;母鳥用以評斷公鳥的,是牠的藝術才華。公鳥以喙當剪,大量收集鮮豔的當季花朵,將巢前的空地打點得光彩奪目;也有的公鳥是甲蟲翅鞘收藏家,隨著光線牠不斷重新排列,務必找到最好的角度,好讓翅鞘上金屬般的光澤燦爛流溢。擺置妥當了,公鳥高聲呼喚,呼喚母鳥參觀,最好還能夠與牠交配。
小螢幕上織巢鳥定見十足、好整以暇地裝飾著,我環顧室友搬離後的這個珊瑚礁墳場,散漫地想著,即連一隻鳥也知道怎麼布置客廳,那,我又該如何改造這個空間?
◎作者簡介
王盛弘
寫散文,編報紙,市井裡生活,曾獲台北文學寫作年金、時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金鼎獎等,著有《關鍵字:台北》、《慢慢走》、《一隻男人》、《十三座城市》等散文集。最新作品為散文集《大風吹:台灣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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