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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沒有哪一座城市，比起桂林更加適合談論山謠和水韻了。走在桂林市中心地帶，舉目不見上海、香港鬧區那些密布如雲壘的樓廈，卻依稀可見悠然流轉的古風。平地乍起的崚嶒山岩，上頭留有文人名士遊歷的手跡；街角一爿不起眼的小店，養著傳家百年的招牌米粉；而一條花葉粉妝、群樹落墨的步道，盡頭可能橫著一疋絲緞般光潤的水色。
走在這樣一座城市中，人絲毫不會感到疲累；雖然恍惚間，很有可能產生謎樣錯覺──究竟是自己的步履變大，還是城市的版圖縮小了？又或者，就像李商隱詩中所描述的：城窄山將壓，江寬地共浮？因為山水無為而人身難得，千百年來兩相諧美地並存著，遂使人感覺每一次舉步，都彷彿踩踏在玲瓏的盆景之城裡。
印象一疊：閑
伏波山、疊彩山、象山、穿山??抵達飯店的那晚，我攤開桂林地圖準備規劃隔日的漫遊路線，只見一座座青峰饒富韻致地錯落於市井間，替縱橫欄杆的街巷點染出綠意；這還不算，兩條碧玉帶般的江河──桃花江和灕江就這麼流經城關、引逗成湖塘，極其大器地潤養這一方水土的風華。噢不，我簡直要嫉妒了。
大自然的紋理是如此深嵌進桂林人的日常生活中，它們首先是行住坐臥的一部分，然後才是天馬行空的想像；置身桂林，彷彿毋須移駕出城，只消緣著山水脈動的方向，就能夠散步到他方。
幾天以後，我們搭乘小艇夜遊兩江四湖景區，駛過木龍塔時，身旁的導覽員忽然心生感觸，她言及自己從事這份工作已經十年了，可是直到現在，每一天，她還是能夠自這片熟稔的風景中發現全新的生機與細節，比如春暖花開的四月，湖畔不時可聽聞鳥鳴間關婉轉，甜美的垂柳枝條隨著微風變幻身形，不斷地在人心底招搖；比如到了秋天，又有一樹樹明黃燦亮的銀杏飄墜似雪，安慰過客疲憊的眼睛。
我真的嫉妒了，不但為這座城市間跌宕的峰巒、奔流的眾水，更為了桂林人那懂得品味自然、閑以度日的本真初心。
印象二疊：險
灕江上慣常可見隨處漂移的竹木筏，漁人和魚狗憑藉著默契通力合作，和著風燈舟唱，蜿蜒出一段又一段故事。(攝影／相公山攝影基地)
夾岸的群峰陰鬱著臉，蒼莽雲塊間滾動著幾鞭銀亮的閃電，我們坐在幾經改良的電動排筏上，等待天空終於逼出細密的雨點，連同霧嵐迴環，遮斷了眼前的青山和林壑。
江面起了煙波，灕江的水流似乎更加湍急了，船伕瞇睎著眼、迎向風雨，掌舵的手設法穩住航向；驀然回望所來處，在那湧動的黝暗的天色中，彷彿有千軍萬馬正鳴金追趕著。船伕是名老實靠譜的在地人，但此刻顯然也有些發急，一方面是為著天候和詭譎的水象，一方面又擔憂千里迢迢來到桂林的我們，取不到灕江邊上清麗明媚的景致。
靠岸以後，他似乎再也忍不住了：「你們說，以你們的經驗，我們灕江的風景排得進全中國前五十名麼？」
「嘎？」
我為他突梯的發問感到驚愕，他緊接著嘟嚷道：「上回有幾位北方的客人來游灕江，搭我的船，一路上儘說這兩岸的山峰沒有他們家鄉來得高、來得大，所以??」我忽然懂得他內心中那份難以超拔的執著了。可是，關於壯麗與秀雅、渾樸與清越的美學判準，我又如何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好好同他解釋得清呢？
「不要說前五十了，就是前十、前五名都不為過！」我堅定語氣，向他保證。
「真的麼？那就好。」他安心了，轉動的眼珠隱約含著淨玉珠光──那澄澈的質地我是見過的，恰如雨後初霽的現下，倒映在灕江水面上的天光雲影。
而我知道，他心頭原本懸宕的那塊險石，到這會兒才算真的放下了。
印象三疊：鮮
外地人若在陽朔西街轉上一晚，想不認識新朋友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我們在酒吧與克里斯蒂安照了面。來自北歐的他是這間小酒館的駐唱歌手，一連幾首西洋老歌惹得酒客們擊掌叫好，而他的聲線也令人想起王家衛電影《我的藍莓夜》終局那種迴旋如詩的勻淨暢朗。
喝了幾口shot 後，他用怪聲怪調的漢語詢問：你叫什麼名字？我也樂得捏一把字正腔圓的嗓音回應：我叫某某某，You can also call meXXX??他說：很高興認識你。我下個月即將動身，和妻子前往雲南。我感受到這位北歐青年的誠摯，遂高擎酒杯，祝福他接下來的旅途一切順利。是白居易的詩嗎？酒逢知己千杯少，相逢何必曾相識。
復又想起啟程前夕，在網路上曾覓得版本紛繁的「西街」偶遇故事，那些暗香浮動的情節畢竟空幻如鏡花，然而，這裡終歸不是上海、香港一類大都會，人心動輒相隔千里；這裡是桂林，陽朔，縣城中一條既古老又現代的西街，彼此的交流所仰仗的無非萍水相交、當下即是的修養──而正是一份意在言外的人情味，使得周遭山水的形象連帶鮮明了起來。
離開時已屆午夜，西街喧嘩繽紛的光影退潮了，滿天嵯峨的星座逐一顯現，伴我前行的同時，也替其他迷失在山窮水複間的旅人指點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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