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未必理解箇中真諦,然而老子的一席話,數千年來卻不著痕跡地主宰著我們的思維行徑、牽動著我們的吃穿用度,小如宗族修身齊家,大至君主治國平天下,莫不與這四字相關:上善若水。水能屈能伸,可柔可剛,渺小中見其偉大,凝止中見其流動。縱然是強調清虛自持的老子,也從中得出無為而為的哲學。
正是因為上善若水,才引領了蘇州古城度過了兩千五百年的冉冉時光。
山盤水繞的自然環境,提供蘇州城趨福避禍的歷史命脈,任何一場戰事打到了這裡,彷彿弩箭砲彈都瞬間化作雲霧煙花;而趨福避禍的歷史命脈,則形塑了蘇州人現世安穩的人生哲學。
孟子是這麼形容水的:原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滾滾而下,日夜不歇,唯有填滿了凹陷的坎坑以後,才會繼續前行、流入大海)。盈科而後進幾個字,聽起來也十足蘇州。蘇州人總是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唯有在生活細節盡善以後,生命格局也才能夠盡美。於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居家不厭雕樑畫棟,服飾不厭錦衣紈褲,如王安憶所說:真成了個轟轟烈烈的小世界。
這才明白,何以今日學者研究中國建築史、服裝史、戲劇史、飲食史、書畫史、器物史的時候,莫不能錯過《金瓶梅》、《紅樓夢》、《海上花》等等南方文人撰寫的文本——因為它們闔上的時候不過是一本書,翻開來卻是一個小世界、小宇宙。
在細節裡闢開天地
都說蘇州渺小,惟有嚴峻蒼勁的雪國北地,始能誕生如萬里長城這般氣勢萬千的建築,江南士紳則把那些婉約河山壓縮再壓縮,收攏到自家庭院,渺小中見其偉大;都說蘇州凝止,惟有村野俚俗的普羅大眾,始能孕育如桂劇川劇這般鑼鼓喧天的雜戲,蘇崑名伶卻將那些欸乃漁歌揉捻再揉捻,推上了國際舞台,凝止中見其流動。
在窗櫺與鋪地之間精刮算計,在音律與節拍底下錙銖較量,這在北方人眼裡看來太不可思議了,套一句他們的俗話來說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兒幹。然而魔鬼藏在細節裡,正是對於如此一樑一柱、一起一和堅持千百年,這才有了如今進入世人眼界的文化遺產。
空間與時間的收納魔法
牡丹亭-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攝影/謝光輝CTPphoto)
園林與崑劇,正是蘇州人以歷練蒸餾而成的結晶,是空間與時間的收納魔法。
任憑電視上的居家節目,如何請教專家營造收納空間,都沒有園林工匠將整座江南山水統統收納進來的靈妙與氣魄。那些以人為的鬼斧神工重現自然的鬼斧神工的藝術家,胼手胝足地打造了一幅4D 立體圖畫,足資你我不費吹灰之力遊走其間。如果說時代的進展在於不斷縮小距離,那麼園林的存在則在這個進展的軸線上畫下了一個刻度。
而任憑我們耗盡一生光陰,也僅能體會屬於自己的命途悲歡、喜怒哀愁。同時,歲月也是「盈科而後進」的,我們無法選擇避開或跳過生命裡的其中幾個片段,直接前往下一個進程,只能亦步亦趨走在這條道路上。於是崑劇將角色的前塵往事、從今而後都收納到了一場演出當中,三五小時之內,觀眾彷彿活了三五輩子,那些看來遙遠而古舊而蒼茫的故事,其實都與你我切身相關。
天性使然的生命追求
以一句話註解蘇州性格,無非就是《牡丹亭》裡杜麗娘的「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
這句千古絕唱時常被曲解為「愛好(ㄏㄠ ˋ)天然」,但若果我們將心比心便不難發現,當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富戶閨秀哪裡懂得山川自然?在她們的視野裡,如此園林就是天地人間,這些人為造化所成就出來的,可能比起外面的世界更形精彩。因此,這句唱詞的正確翻譯應當是:熱愛美好的事物本是天性使然。
由此看來,如此這般的天性,正是江南風土點滴養成的蘇州人情。如果說,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名的是蘇州的園林與崑劇,那麼沒有獲得他們列名的,其實是蘇州人「一生兒愛好是天然」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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