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可以很簡單,男人下班、下捷運、下公車,在住家巷子口的館子內點了二十枚水餃,一碟豬耳朵、一碟紅燒茄子,新聞正播某地又發現某具不明身分的屍體,這時男人孤獨沾電視,無聊配啤酒,吃他的晚飯。另一個女人則在同一家館子買了裝盒的鍋貼與酸辣湯,回到家癱在沙發裡,寂寞拌醬油,無奈摻綠茶,也打了個飽呃。當然,男人可能換了三趟車坐進日本料理店的吧台前,先來盤生魚片再十二片握壽司,吐口大氣,滿意地挺著小肚皮回家。女人也可能趕去超市買了海瓜子和羅勒,襯著Norah Jones低沉的歌聲,踏著小跳步為自己做盤義大利麵。赫,解放炒心情,輕鬆燉明天。
吃飯有時很複雜,像男人回到家,餐桌上乾淨到一無所有,問老婆,晚飯咧?她兩眼盯著電視頭都沒回地說:「沒空做。」男人再問,小華呢?女人依然沒轉過臉:「他吃過了,在房裡作功課。」
這時男人不該再問下去,應該自己到巷口的小館子,來個十五枚餃子,跟著另一個男人對電視發呆。因為再問下去會出現如此下場:
「小華吃過晚飯,為什麼沒準備我的?」
「懶得替你做。」女人快被吸入電視螢幕內。
「什麼意思?」
「你心裡有數。」吸進去了,只剩一隻腳在外面。
所以沒飯吃就算了,趕緊去巷口找餃子,多喝點酒,最好喝得七、八分,回去躺下便睡,至少圖個一夜清靜。
另有個女人,她在週五下午叩男人,先問,晚上想吃什麼?男人說:「隨便。」女人再問,順便看場電影,你想看哪部?男人還說:「隨便。」女人沒反應過來,她又問,去吃麻辣鍋再看藍色茉莉好不好?男人照樣說:「隨便。」其實女人不該非吃飯不可,她難道聽不出來,the love between two of us is dying?喔,附註,dying在此的意思並非死亡,而是逝去之中。愛情不會死,它只會悄悄地、慢慢地變淡、變遠、變得有如隔夜、冷的、沒配菜的一碗白飯罷了。
吃飯也能很政治,主管說:「小張,晚上有事沒,請你去吃牛排。」奇怪,他有多久沒找你吃飯了?三年?
主管請吃飯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意義,一,他大概要恭禧你下個月升主任,而且之所以是你,全是他在經理面前力保的。二,下個月升主任的是傑克,不過他一直看好你,雖不幸失敗,但小張呀,別難過,下次升遷你仍然第一順位。
哼哼,記住,非得去吃這牛排不可,即使升主任的八成是傑克,起碼你吃到了牛排。
有一種飯單身女人絕對不能吃,如妳的上司,就是那個齙牙、白髮、滿臉皺紋炸淫笑的老張,他說美國保羅來,晚上請吃人和園,妳得作陪。誰不知道保羅兩個月來一次,而且妳的業務和他毫無交集。妳可以說老爸晚上過生日,可以說水電工要去家裡修水龍頭,總之不能去吃,因為一旦吃了老張吆喝的飯,以後便推不掉了,除非妳對數皺紋有興趣。
泡麵泡自在,燒餅夾堅持。我們一起大聲朗誦:吃飯是種心情的活動。
張國立
得過國內各大文學獎項,精通語言、歷史、軍事、體育、美食文化,從詩、劇本、小說至旅行文學無所不寫,已出版數十種作品。最近出版新書《張大千與張學良的晚宴》,不僅窺看兩位大人物的晚年,更生動描繪機關處處的菜餚政治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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