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海光先生曾經說過:我們是「後五四」的一代。聽到的時候,我不很理解,尤其對「後五四」一詞的指謂,不甚了了。幾十年下來,胡打亂撞的結果,心裡有些明白了,感覺自己也可以歸隊。
所謂「後五四」,首先是將個人志業定位於歷史傳承,殷先生的意思,相當明確,歷史傳承必須有個優先順序,我們這一代,火炬是從「五四」那兒傳過來的。「五四」以前,並非不重要,可以從長計議吧。
然而,「五四」兩字所涉,千頭萬緒,言人人殊,如何鑑別?如何取捨?如何依違?
文字工作者不妨縮小範圍,從自己的實踐經驗中,尋找方向,理清頭緒。
範圍縮小,也不見得容易。魯迅先生「黑暗閘門」的隱喻,沒有告訴我們,孩子們到了「光明寬廣的地方」,下一步,怎麼辦呢?
事實就是這樣,「五四」打開閘門以後,九十年來,一批又一批從事文字工作的孩子們,到現在也不一定找得到「光明寬廣的地方」。
且從文字本身談一談。
中國人不太喜歡虛構,「虛」這個字,帶有「假」的意味,此外,虛就是不實,如果不能實實在在,我們照例不歡迎。「構」也不算好字,人工架設的東西,在我們習慣的價值體系裡,位階一般不高。兩個傳統份量不夠的字,合成了為適應現代生活勉強鑄造的新詞,這個詞,與生俱來,必然飽受輕視。
不過,排斥虛構,我們的世界,無端變小了,卻是始料未及。唯科學主義,就是這樣的產物。
「虛構」是通過翻譯引進的外來語。最早從哪個語種介紹過來,不很清楚。日本人西化經驗早於中國,可能由他們譯成漢字,也未可知。這個詞,在日本近現代歷史中,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是否也一樣限制了日本人的想像力?很難查考。不過,日本的現代小說和電影,成就超過中國,則是不爭的事實。讓我們從大多數人比較熟習的英文找點靈感。
英美文學的分類,最黑白分明的,一刀兩斷,分為兩個區塊。一個叫「虛構」(fiction),另一塊,就叫「非虛構」(non-fiction)。
「虛構」這一塊,幾乎包羅萬象,篇幅長短、體態不一的各類小說,自然不在話下,散文和詩歌,寬鬆一點的分類學家,照樣收入,關鍵只在於,內容來自想像,還是一切以事實為依歸。
「非虛構」呢?其實也不一定限制作者的想像力,但是,凡涉及事實的部分,要求一絲不苟。
談到這裡,不難了解,「虛構」之為物,命根子就在於想像力。前文所說,排斥虛構的結果,世界因而縮小,道理就在這裡了。
我們的文化傳統,是不是從開天闢地就反對虛構一味務實的呢?
好像也不盡然。
儒家出現以前的中國,老祖宗還挺能胡思亂想的。三王五帝都是傳說,沒有任何物質證據。近代考古學上窮碧落下黃泉,最多只能確證商代的下半段,那還是因為相傳為「龍骨」的牛骨龜甲及時從中藥店搶救了出來沒被吃光的緣故。總之,商代中葉以前,所有關於中國歷史的說法,都只是臆測,沒有事實根據的,其中當然有代代口耳相傳的成份,同時,加油添醬、張冠李戴的東西,不免也就混了進去。地下挖掘的文物,由於沒有文字,在學術領域,不算正史,只能稱為「文化」,無法對號入座。
可以這麼說,甲骨文解讀證實的,才算嚴格意義的「歷史」,在此以前,只有「文化」。而「文化」的內容,限於生活各方面的一些殘餘樣品和根據這些樣品所作的科學推論,其餘都是想像力的空間。
這個無邊廣闊的空間,多麼自由!
我們有盤古開天闢地的故事,有女媧補天的傳說。龍鳳麒麟的造形,讓我們彷彿看見侏羅紀的世界,堯舜禪讓和大禹治水,華北平原,好像在不到兩百年的時間內,從熱帶雨林,變成了《舊約》的創世紀。
商代中葉以前的中國,不折不扣,完全是想像力編織的故事。為什麼說故事高手的老祖宗,生下了循規蹈矩、有板有眼的後代子孫?
不能把所有責任推給孔老夫子。孔子本人其實蠻有想像力的。孔子述而不作,《論語》是學生記載下來的語錄,從中可以發現,老先生的思路相當活潑,絕不古板。他創造的核心觀念「仁」,就是想像力高度飛揚的結晶。「仁」就是「二人」,證明古代中國人的最高想像力,基本圍繞「人與人之間」的世界。從「五四」往上追溯,我們想像力的豐富遺產,不在人心深層的潛意識,而是「人間」。孔子不喜歡怪力亂神,他編選的《詩經》,卻留下了男歡女愛。假孔子之名,制作禮教規條以維繫法統的儒家,才是捆綁我們手腳並給我們大腦上緊箍咒的始作俑者。
上面這些論調,聽起來有點古老,因為,「五四」新文化運動,不是早已做過清理工作了嗎?
的確,我想撇清的,其實是「五四」以來到今天,經過一度解放的中國人的想像力,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第一個問題,可能跟台灣的關係不大,因為它主要發生在中國現代革命過程中左翼力量控制的範圍內。這個過程,嚴重限制並傷害了中國人的想像力,其間的反覆上下、複雜糾纏,這篇短文不可能概括,但因為已經是歷史,基本成為文學界的常識,不必多說,我只想指出兩點:第一,想像力的斲喪,有很大程度源於文字工作者的自願。夏志清先生提到現代中國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這種精神,在內憂外患、國破家亡的壓力下,根本無法拒絕黨政集團的強勢控制和領導;第二,即便如此,我們看到,左翼文藝圈子裡面,還是有一定的抗拒,胡風及其領導的「七月派」就是明顯的例子。所謂的「胡風集團」,為了曲曲折折保護「想像力」,犧牲何其重大!雖然,他們在文藝理論的哲學原則方面,從未走到決裂的地步。
第二個問題,可能更根本更難解,因為,直到今天,它就呈現在我們面前,而且,不限於大陸中國,台港海外的文學想像,普遍出現蒼白無力、孤絕自閉的病態。文學工作者掌握不到歷史文化的主流脈絡,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有的自外於社會,有的模仿抄襲,有的媚俗投降。嚴肅文學作品沒有人讀,創作者的書寫,彷彿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種種現象,不能盡舉,總括只有一句話:我們忘記了自己的傳統,失去了「人間」。
台灣和香港,都是東亞經濟發展的小龍,國際公認的「奇蹟」。如今,中國本土又在「崛起」。難道,「奇蹟」和「崛起」只是一堆數字,只是物質生活的提升,與我們的「人間」思想和「仁」心,毫不相干?
發了財的中國人,難道永遠是一群只知有己不知有他人的面目糊塗的生物?
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我不夠資格開藥方,只能提問題,希望有人討論。
文學的思想和語言,應該是表裡一致的。語言的選擇,往往反映內心的思維。
前文提到的第一個問題,現在已經不是問題,因為,文學者的自願繳械,早已隨「烏托邦」的破滅而自動解決。
第二個逼人問題,卻是活生生的,還是從語言談起。
大體粗分,文學語言有兩種:敘述性語言和表現性語言。同時,不能忽略,敘述性語言,絕不可放棄表現;表現性語言,更不能與敘述脫節。
這個「語言關」,我覺得,近年來讀到的海內外中文文學作品,從語言到思想,基本逃避,相當錯亂。在虛構文學範疇,表現性語言成為獨領風騷的流行選擇,而非虛構文學方面,敘述性語言彷彿是先天注定不能更動的規律。
語言反映思維,錯亂的語言必然反映錯亂的思維。錯亂的思維,如何掌握歷史文化發展的主流脈絡?
我覺得,我們應該回頭反思,不妨從「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傳統中找找出路。我自己也在摸索,我把方向暫時定在「兩周之間」。周樹人(魯迅)和周作人是我的典範,先摸索他們的語言,進而貼近心靈,最終設法理解我們這個古老民族走過來的艱辛路。
這一篇,到了結尾,不料成了自白。
作者簡介
劉大任/台灣大學哲學系畢業,一九六六年赴美就讀柏克萊加州大學政治研究所,後因投入保釣運動,放棄博士學位。一九七二年考入聯合國祕書處,一九九九年退休,現專事寫作。著有小說《浮游群落》、《紅土印象》、《杜鵑啼血》、《秋陽似酒》、《落日照大旗》、《劉大任袖珍小說選》、《晚風習習》;運動文學《果嶺上下》、《強悍而美麗》、《果嶺春秋》;散文及評論《冬之物語》、《空望》、《紐約眼》、《無夢時代》、《走出神話國》、《赤道歸來》、《神話的破滅》、《我的中國》、《月印萬川》、《園林內外》、《晚晴》、《憂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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