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意外地在元智大學校園遇見知名的建築師作家阮慶岳教授,彼此相談甚歡頗為投緣。他送了我一本他寫的小說《秀雲》,我也回贈了他一本我的英詩翻譯散文集《預約一季冬雪》。有趣的是,我寫給他的題字為「冬雪猶未盡」,而他寫給我的題字是「日暮途窮」。因為阮教授甫及天命之年,在人生四季算是邁入秋天,所以我擷取我的書名說他「冬雪猶未盡」──尚未經歷六十方至之人生冬雪也。至於他又為什麼寫「日暮途窮」送我呢?自有一番典故:原來那日中午與彭宗平校長、作家平路等十餘人共餐時,阮教授提到他只想好好用未完的人生專心從事文學創作,而不願意再浪費時間在繁瑣的行政事務上。我順口接了一句:「我了解,因為日暮途窮。」眾人面露不解,我就把這句成語的來處作了一點說明。餐後阮教授把「日暮途窮」寫在《秀雲》的內頁回送給我──其意應是「深有同感吧!」
成語「日暮途窮」的典故是這樣子的:春秋時代伍子胥(伍員)的父親伍奢和哥哥伍尚相繼被楚平王殺害,子胥逃往吳國,得到吳王闔閭賞識重用。經過十餘年,子胥領吳兵打敗楚國;但楚平王已死,他乃掘墳開棺,鞭屍洩恨以報父兄之仇。後來老友申包胥寫信責備他,伍子胥回信說:「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意思是:「我彷彿是一個行路的人,天已經晚了,而路途還很遙遠,不得不顛倒著走路,做違背常理之事。」後人就用「日暮途窮」來比喻人在困境中無計可施,但我個人卻對原典中的「日暮途遠」難以忘懷,彷彿這四個字隱含有壯志未酬的蒼涼──「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那個下午回到辦公室以後,我想起一九四八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略特(Thomas Sterns Eliot, 1888-1965)的成名作〈普魯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其中也充滿了「日暮途窮」的無可奈何。詩人創造出的「普魯弗洛克」(Prufrock)這個姓是「拘謹」(prudish)和「舊式長禮服」(frock)的組合,暗示古板的英國上流社會,「J.」代表新世代的小人物(如 Joe, John, Jack 等),而Alfred這個象徵光榮的名字則夾在新時代與舊傳統的過渡期間動彈不得──整個名字代表的就是西方文明當前的困境。
在〈普魯弗洛克的情歌〉的開篇,艾略特引用了一段拉丁文字。這段文字摘自義大利詩人但丁的名著《神曲》中的《地獄篇》(Inferno: Canto XXVII, 61-66):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引導但丁參觀地獄,他們來到懲罰欺騙和詐謊的第八層地獄,看到每一個受懲罰的靈魂都被一團火焰裹住──每當他們說話,火焰就從頂端噴出。但丁問其中一個靈魂他生前犯了什麼罪,那個人以為但丁也是因為受懲而被貶入地獄,和他一樣無法再回到人間,就無所顧忌地向但丁說了實話。詩人引用這一段話的目的,無非是要告訴〈普魯弗洛克的情歌〉的讀者:這首詩所要敘述的,是一樁不可告人的醜行。詩中的「你」明為作者分身,實暗指讀者本尊──就讓「我」邀請「你」一同做一趟「毫無隱瞞」的「人世」之旅吧!
普魯弗洛克的情歌
艾略特/作‧尤克強/譯
若我相信我的回答
是對一個將重返人世的人
這火焰將靜止不再顫動
但既未有人曾離此深淵
返回人間 若我所聞為真
我就回答你 不懼讒言
那我們走 你和我
暮色正趴向遠天
像麻醉的病人癱在手術檯上
我們走 穿過那些破落的街巷
人聲隱隱的角落
廉價客棧不得安寧的夜晚
牡蠣殼屑滿地的骯髒飯館:
街道一條接一條像沒完沒了的爭吵
居心叵測
令人難以遏抑地疑惑……
噢!別問:「那是什麼?」
我們就走過去看看
昏黃的霧蹭著窗戶搓背
昏黃的煙磨著窗戶擦嘴
舌尖舔進暮色每一個角落
在排水溝的凹坑流連
煙囪飄下的煤灰落在背上
掠過露台 猛然一躍
撞見十月天的溫柔夜
蜷身盤過屋角 沉入睡眠
的確還有時間
等昏黃的煙溜過街道
蹭著窗戶搓背
還有時間 還有時間
做好一張臉去見你要見的那些臉
還有時間謀殺和創造
有時間讓雙手不停地忙碌
捧起問題丟進盤子裡
你有時間我也有時間
有時間舉棋不定一百遍
想像一百遍修正一百遍
然後再去吃茶點
屋內的女士來回穿梭
談論米開朗基羅
的確還有時間
猶豫「我敢不敢?」再猶豫一遍
還有時間轉身下樓
暴露頭頂中央那塊禿斑──
(他們會說:「他的頭髮愈來愈稀!」)
我的大禮服 衣領緊頂著下顎
領帶富麗堂皇 領針倒很樸素──
(他們會說:「他的胳膊大腿太細!」)
我敢不敢
驚動這世界?
一分鐘的時間也足以
翻來覆去變了再變
我對這一切很熟悉 非常熟悉──
我對那眼神很熟悉 非常熟悉──
那眼神用制式語言卡住你
我被制住 被釘得手足無措
我被釘在牆上只能扭蠕
那我該如何啟動
才能把我生活的殘渣吐淨?
究竟我能放肆到甚麼程度?
我對那些臂膀很熟悉 非常熟悉──
戴著手鐲的臂膀赤裸白皙
(燈下呈現淡褐色的汗毛!)
是否薰香的衣裙
攪得我心神不寧?
臂膀橫在桌上 或裹著披肩
我還能放肆嗎?
那我該如何啟動?
……
是否這麼說 我在傍晚穿過巷道
看到煙斗噴出的煙裊裊上升
孤獨的男人們露出袖管 靠向窗外?……
我應當變成一隻蚌蟹
在寂靜的海底橫行
……
那下午 日暮 安詳地入睡!
被修長的纖指撫平
睡了……倦了……還是裝病
張開身體 躺在我倆旁邊
我是否該 先吃完茶點和冰品
再使勁扭轉當下?
儘管我曾悲哀地絕食 哭泣著祈禱
即使我看到自己的頭顱(微禿)被置於盤中端入
但我絕非先知──這無關緊要
我看到自己輝煌的榮耀
我也看到永生的僕役捧著我的外套暗笑
總而言之 我很害怕
那這一切 究竟是否值得
喝過飲料 用過果醬 飲過茶
在杯盤交錯 在別人談論我倆之時
到底值不值得
笑著把這件事大口咬掉
把萬物擠成一個球
滾向那難以遏抑的疑惑
說:「我是拉撒路 死而復生
回來告訴你們一切,我會把一切告訴你們」──
好比有個女人 頭倚著枕頭
卻說:「我根本就不是這個意思
根本 就不是」
那這一切 究竟是否值得
到底值不值得
多少落日前院微雨的街道
多少小說 多少杯茶 多少長裙曳地而過──
就這些 還有更多嗎?──
根本不可能說出我真正的意思!
卻彷彿神燈把經脈的紋路射上螢幕:
到底值不值得
好比有人 倚著枕頭或甩掉披肩
轉身朝向窗外 竟然說:
「根本就不是
我根本就不是這個意思」
……
不!我不是哈姆雷特 不是這塊料
我只是一個跟班 無足輕重
撐撐場面 跑跑龍套
出點小主意 無條件服從 召之即來
畢恭畢敬 欣然從命
巧言令色 戰戰兢兢
滿口高調 但不太靈光
有時 的確近乎荒謬──
有時幾乎就是個丑角
我老了……我老了……
我穿褲子將要捲起褲腳
我會把頭髮往後分嗎?我敢啃桃子嗎?
我將穿著白色絨褲 在海邊散步
我曾聽過美人魚高歌 相互應和
我不認為她們會為我歌唱
我看到她們在海上乘風破浪
拖曳著整齊的波濤如白髮
海水在風中翻滾黑白相間
我們在大海的殿堂流連忘返
海妖用紅棕色的海草編織花環
一旦人類把我們喚醒 我們就溺斃
〈普魯弗洛克的情歌〉的主人翁是一個敏感懦弱、優柔寡斷的中年男士。詩中的內容是他的意識流獨白,「你和我」或「我倆」都只是普魯弗洛克一個人。這個平凡的中年男人無力改變空虛的生活,而病態地沉浸在自己的異想世界,如行屍走肉般一天天接近死亡。他雖然懷有愛情的憧憬和浪漫的渴望,卻困在虛偽無聊的上流社會而難以自拔。詩歌的名字為「情歌」,卻無一字涉及愛情的內容,反倒充滿了普魯弗洛克的自憐和自嘲,更像是上流人士的「輓歌」。這是詩人刻意營造出來的「陌生感」──內容和主題無關──用以嘲諷當代人類的失落。
詩人一開始把黃昏比喻成「麻醉的病人癱在手術檯上」,又把街道形容成「一條接一條像沒完沒了的爭吵」,這和常見的詩歌修辭手法背道而行──傳統修辭多用抽象的事物作為具體事物的隱喻(metaphor),艾略特卻用具體的事物來隱喻抽象的事物,可謂別出心裁令人耳目一新。接著詩人描述了許多生活中瑣碎的細節,暗示生命的無聊。普魯弗洛克想要改變這個狀況,卻又躊躇不決,一直為自己找「還有時間 還有時間」的理由,最後遲疑轉變為怯懦和自卑。「即使我看到自己的頭顱(微禿)被置於盤中端入/但我絕非先知」的典故出自《聖經‧馬太福音》:希律王為了討莎樂美的歡心把先知約翰的頭顱砍掉盛於盤中,影射普魯弗洛克想追求女性,又沒有勇氣冒險(被拒絕)為愛情犧牲。他只能蹉跎歲月,繼續忍受他人的恥笑,變禿變老,連悲劇英雄也當不了──「我不是哈姆雷特 不是這塊料」。
最終,主人翁只能死氣沉沉地活在自己荒謬的幻想中,「在大海的殿堂流連忘返」,而不敢面對現實。「一旦人類把我們喚醒 我們就溺斃」──逃避現實的幻想竟然成為生命的現實,真是情何以堪!這困境豈不正可以用「日暮途遠 人間何世」來形容?〈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一掃十九世紀浪漫主義詩歌的甜美感傷,用精準的口語和震驚讀者的意象改變了英詩的方向,開拓了現代派詩歌的先河,影響了整個二十世紀的詩風。這股巨大的浪潮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紀餘威猶尚未退去,艾略特精湛的詩藝令世人嘆為觀止。
作者簡介
尤克強/現任元智大學總務長。著有《知識管理與創新》、《英語詞彙寶典》以及英詩翻譯散文集《用你的眼波和我對飲》、《當秋光越過邊境》、《未盡的春雨珠光》、《預約一季冬雪》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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