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一條滾滾長河,沒有終點。我蹲坐在河岸彼端,看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期待蒸騰的水氣消散之後,會是你逐漸清晰的臉孔。
12:00,日光猛烈地從世界的頂端噴灑下來。我蜷縮在小巷內的一家咖啡店──「Spring Field」,春田,墨綠色招牌懸掛在窗外,被陽光炫出數個刺眼的光點。這是一家無聲無息,蹲伏在小巷內的咖啡店,貓般慵懶地張開了口,包覆著正在歡敘或等待的人們。
在這裡,時間是打破的沙漏,散落一地,緩緩滾動,讓人無法計算。因此,在這樣一個彷若真空的地方,被抽離的不是空氣,而是時間流轉的軌跡;讓等待過程中的躁動,隨著桌上那一杯焦糖拿鐵,緩緩冷卻。
此刻,在我面前的桌上,除了兀自冒著蒸氣的焦糖拿鐵,還擺放了一本正閱讀到一半,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一本黑色封皮的MUJI筆記本,以及一枝剛剛削過的淺黃色鉛筆。在這段等待的時間裡,我將要寫一篇關於背叛的小說,記錄你在三百多個日昇日落間,所留給我對愛的疑惑。
我也打算背叛過去的自己,來做為這場等待的姿態。新燙的長捲髮,在無風的冷氣房裡依然張揚著;以往總是空白的眼瞼,現在已被Lancome眼線筆塗滿,再厚厚地刷上Anna Sui睫毛膏;並且用Mary Quant指甲油,在十個指頭上分別開出十種不同的繽紛色彩。我幾乎是過度汲汲營營,想要將自己粉飾成一尊不再是自己的雕像,然後透過一整片玻璃帷幕,等待你穿過巷口,向我走來。
我們相識的時候,你就是穿過我獨自身處的曠野,高昂著自信,向我走來。
在你暴風似地踏近之前,我正因為M毫不留情地持著背叛之刃向我劈來而頓失生命的座標。那段黑暗的時日裡,我彷若孤身站在無邊的曠野,所有對人性以及愛情的信仰,都被擊碎而消散了。但是,正如上帝花了七天的時間創造世界,你也只花了七天的時間,就捧著滿懷名為「希望」與「永恆」的日光,將我已荒涼的信仰之原,重新映照得欣欣向榮。
「妳就像是一個孩子,被人放在樹脂塗覆的草筐裡順水漂來,而我在床榻之岸順手撈起了妳。」
你輕輕在我額頭敲了一下,引用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書中,湯馬士對特麗莎的比喻。
特麗莎以柔軟而赤裸的姿態,蜷縮在竹籃裡,順水漂進湯馬士生命中的無岸之河。長河滾滾,特麗莎在波濤中顯得如此脆弱,因此湯馬士無可抗拒地將她撈起。因著強烈的「同情」,始終只與女人保持「性友誼」的浪子湯馬士,卻衝動得無法分辨那股波動的情緒究竟是愛還是瘋狂!他唯一想做的,就是立即將特麗莎緊抱在臂彎中,幻想著能夠握住她的手,划過漫漫人生,並且在盡處的港灣,頭靠著頭,做最終的停泊。
自此以後,我便完全傾倒在這樣一個比喻之下,相信自己就是特麗莎從紙上躍然而出的化身,也蜷縮在竹籃中,順著航道漂進你的港埠。而你就坐在床榻之岸,無可抗拒地將我撈起,告訴我毋須再有擔憂;因為你會用手將我已然破碎的信念,一片一片拼回原形。
然後你說,無可抗拒,是因為命中注定;脆弱和無助,則是我能停泊於你的港灣唯一的通行證,並且讓你願意穿過一切阻礙向我孤身而立的荒原走來。
然而此刻,你卻仍未穿過巷口,向我走來。
穿過陽光縫隙,朝我輕步滑來的卻是一名蓄著短髮的女子,肩上斜掛背包,腋下夾著一本厚厚的書。我確信自己與她並不相識;但是,當她站在咖啡店的玻璃帷幕外,任由髮絲在風中潑灑,然後輕緩地咧咧嘴。那瞬間,我卻有一種不可名狀的熟悉感,從腹部升起。
她推開門走進來,毫不考慮地選擇了我對面的座位。砰地將那本書放在桌上,啊!《安娜‧卡列尼娜》。她柔嫩的手指神經質地握住書緣,如同我兒時總必須緊抓著棉被的邊緣,才能安心入睡。然後,一抬眼,她黑色的瞳孔便輕緩地晃蕩著,使人不自覺地屏息而對,好像稍有聲音,就會使她受到驚嚇。我彷彿看見面前的陌生女子,以嬰孩的姿態蜷縮在草筐裡,隨波濤漂蕩。我低頭望著桌前那本隨風跑動頁數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霎時間,一股強烈的熟悉感湧上,我幾乎覺得我們應該彼此熟識。
是的,她腋下的《安娜‧卡列尼娜》、肩上的提包,正是特麗莎來到布拉格找尋湯馬士時的姿態。
「特麗莎,是妳嗎?」我衝口而問,連我自己都為了這樣魯莽的靈感而驚訝。
她沒有回答,只是睜著晶亮的眼睛,說了一句似乎毫不相關的話:
「表面的東西是明白無誤的謊言,下面卻是神祕莫測的真理。」
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情婦薩賓娜對特麗莎說過的話。但是,這與她是誰有什麼關係呢?而她又為什麼要帶著一本《安娜‧卡列尼娜》,莫名其妙地闖入我原本孤獨的等待之中呢?或許,這世界就像是一個沒有邊界的網路,人與人之間的遭遇,是否從來都這般荒謬!誰能確定自己每一所在的時刻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幻?
「你知道嗎?湯馬士不願意拋棄性友誼,是因為他無力控制自己不去品味其他女人,也沒有控制的必要。」陌生女子忽然瞇著眼睛說,雙手神經質地緊抓著書緣,就如同小時候,我必須緊抓著棉被邊緣才能安心入睡一樣。
那一刻,我好像又看見眼前低著頭,激動得有些顫抖的女子,蜷縮在草筐中,被狂暴的波濤上下推弄著。然而,仔細一看,卻發現草筐之中不只躺著一個女子;在她身旁,緊握著拳頭,隨波起伏的人,竟然是我。
究竟你的背叛,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衝激著我,使我鎮日惶惶如航行於驚濤裂岸之河?
這一切都始於你站在床榻之岸,用了一個美妙的比喻,將我撈起。
在那一刻之後,我就彷彿飽飲了烈酒。兩次戀情的結尾,都得和另一個女子分享同一具男體,但我竟依然相信你信誓旦旦的保證;即使那和所有肥皂泡沫劇的對白並無不同。
或許,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說,比喻是危險的言語,「一個比喻就能播下一粒愛的種籽。」
一個比喻就能播下一粒愛的種籽。在你透過MSN那一小方視窗,用鍵盤一字一字輸入:「拉起我的手,趁我還在猶疑時帶我走」時,愛的種籽就開始萌芽、茁壯了。於是,當你接著在視窗中用滑鼠畫出一隻左手,我內心早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向你伸出右手,並且為你的「永恆保證」建造一座不毀的神殿,將它供奉起來,日日膜拜。
然而,劇情發展也正如最肥皂泡沫的連續劇,我有意無意地發現,在你電腦中眨著黃色眼睛,看似單純的資料夾,只要用游標點兩下,就會變魔術似地展開一座座博物館。館內的珍藏是整齊排列的Word檔,檔案以不同女孩的英文名字命名,Ashley、Betty、Celia……,按照字母從A到Z有系統地存放,並精心附上照片。當然,內容是由意義模糊的字句,拼貼而成的MSN通話紀錄,一律以12級的新細明體,組合出充滿情欲曖昧的言語。每一個女孩的代碼都是「寶貝」,前面的形容詞都加上「可愛的」,並且一視同仁地用鮮紅的心形符號做為句點。
我像是剛到城市的村婦,踏進雄偉的博物館裡,在一排排嘆為觀止的收藏品前傻了眼,顫抖得不能自已。然後,在依照字母排列的檔案中,找到了名為「Sophia」,那個專屬於我的展示櫃。於是發現,在你口中獨一無二,讓你必須從激流中撈起,用「永恆」建造一座港灣供我停泊的女孩,其實也和其他字母的女孩無異;只不過是資料夾中,由一張張圖片和12級的新細明體所組成的數位愛情檔案。
你終於承認自己是獵人,卻從來不用揮汗追逐獵物。你只要坐在輕薄短小的筆記型電腦前,優雅地敲著鍵盤,透過光纖分裂又重組成曖昧的文字,就可以享受獵物自投陷阱的快感。
網路為我們建構了一個沒有圍牆的世界。於是,一切都變得太容易,我們只消坐著,動動手指,就能夠在一秒之內,奔跑於法國電影大師楚浮《四百擊》中通往海岸的道路上,並且在小男孩安瑞那著名的回眸一望時,說一聲:「Bonjour!」;或者緩步走在由Fendi、Celine、Coach拼成的五彩大道上。網路讓時尚更無國界,移動游標點兩下,Chanel全新「Chance系列」香水就馬上掉入虛擬購物車中,而CoCo Chanel微笑的面孔正在一旁高呼:「舊有的世界正臨尾聲,新紀元即將展開」;三天後,澄黃瓶身的香水,就會由「宅急便」使命必達地按下電鈴;更讓人醉心的是,只要花一分鐘安裝上「MSN Messenger」,我們就能同時開啟數個視窗,輕鬆地兼顧好幾場不同的戀愛。或者,再花半分鐘申請網路相簿,複製同一段綿綿情話,隨心所欲地貼在不同留言版上,如此就不會再有嫉妒的妻子或丈夫,從對方密藏的書信中找到外遇的蛛絲馬跡。
在一切都被數位化之後,我們開始像八爪章魚一樣,坐著就能夠從四面八方抓取想要的東西。於是,生命中原本沉重得難以負荷的一些事物,便漸漸輕飄了起來。當我們總是能夠輕易地欲其所欲,連愛情都可以複製、貼上,甚至虛擬。那麼,我們便不怕背叛,也不怕失去;因為背叛的只是用12級新細明體所拼湊而成的誓約,失去的也總能夠再輕易得到。
那麼,在這個一切都輕如浮塵,連背叛也無須沉重以對的年代,還有什麼是值得在乎、懼怕的呢?
陌生女子低著頭,默默的,眼神卻糾結成恐懼的弧線。雙手緊握,像是瀕臨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抓到瞬息萬變中唯一不變的浮木,就再也不願放開了。
然而,在這樣一個不怕失去,更不珍惜所有的時代,她還在恐懼什麼呢?
我在靜默中,透過落地玻璃窗向外凝望,懸掛著的招牌已不再閃爍刺眼的光芒。黃昏的陽光塗抹在「Spring Field」白色的字體上,渲染了醉人的金黃。我左手緊握著鉛筆,無意識地在空白筆記本上塗鴉,然後企圖在籐編的大圓椅上坐直身軀,盼望你會踩著影子,從巷口向我走來。
然而,我仍舊沒有在夕陽斜照的巷口,找到你拉長的影子。
坐在對面的陌生女子,這時敲碎了沉默,以哀傷的聲調緩緩地說:
「我到湯馬士那裡,是為了使自己有個獨一無二、不可取代的軀體。但是,他還是吻我和其他女人一個樣,撫摸我們一個樣,對待我以及她們的身體無所分別。」
她雙手幾近青筋暴露地緊抓桌沿,正如同我兒時總得緊抓著棉被邊緣,才能安心入睡。
在發現你總是揚著弓,向眾多誘人的女體曲線獵食後,我就重拾了兒時的習慣。總要在安睡之前,緊抓著你的衣角,抑或是你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如此,我才有力量去抵抗侵入睡眠中的惡夢,幻影幢幢,全都是你和一具具陌生女體的糾纏。
然後,陌生女子告訴我,她經常做的惡夢,是和一排排女人赤身裸體地走在一起,毫無差別地排隊展示。我頓時迷惑了,分不清每一夜充滿潮濕女體的惡夢,究竟是屬於我的還是她的?
我開始無法控制自己不去窺伺你的祕密。第一次發覺你給我的祕密留言,卻出現在另一個女孩的網路留言版上時,我就變成一隻嗅覺靈敏的獵犬,皺著鼻子穿梭在網路森林中。每一天,沉重但欲罷不能的,就是追尋你所留下的痕跡。靠著神通廣大的Google搜尋網站,以及需要極大耐心的密碼測試,我得以在第一時間趕到狩獵現場,親眼目睹你用新細明體勾動不同女孩的心跳。然後,我將它一一複製到自己的電腦中。如果你的獵物,是那些女孩們情欲曖昧的回應;那麼我的獵物,就是你和不同對象卻同樣曖昧調情的證據。
於是,白日,我繼續發狂似地做一隻獵犬,務必抓牢你每一絲曖昧的線索。夜晚,則一遍又一遍經歷著同樣的夢境;那夢境像一條惡毒的項圈,勒住我的脖子,毫無掙脫的辦法。
五坪大小的私密之地。昏暗中,你吐納著沒有防備的鼻息;而我已悄悄開啟電腦,緊張但熟練地找到你的情史博物館,仔細檢查每一個資料夾。終於,在眾多戰利品當中,有一張名單,我從未見過,上面列出了數十個女孩的名字,都曾與你有過親密關係。你詳細註明了每一次做愛的地點,高潮時的反應,最後逐一評定等第。於是,我發現自己的名字也擠身其間,既非最高等,也無特出的描述。我顫抖著雙腿,全身力氣彷彿已被抽乾,甚至抬不起手關掉螢幕,只能激動地瞪視著在數十個名字之間,毫不起眼的自己。
然後,那些女孩微笑的面孔,就在夢裡紛紛掙脫了資料夾的束縛,包圍住我,向我展示她們不同弧度,卻被你用同樣手勢撫摸的裸體。而我站在她們之中,反視自己同樣袒裼的身軀,沮喪著;終於明瞭對你來說,我只不過也是其中的一具女體,你備忘錄裡眾多名字之一而已。
於是,我在現實生活中有著虛擬世界的幻覺;在夢境之中卻又感到具體而真切的痛苦。也許,這世界本就虛實難辨!
名字又代表什麼呢?這是一個用符號建構出來的世界,所有事物都能夠用符號拼湊,當然也能夠隨時替換和捏造。那麼在符號之下,是否還有恆定不變的實體?當我們發現,只要在Google搜尋網站上鍵入自己的名字,就能輕易搜尋到上百筆資訊,它們都標示同一個名字,卻分屬許多個不同身分的人,而哪一個才是真正我自己呢?然而,又有誰在乎誰是誰?網路為我們創造了一個看似多樣的世界;但是在虛幻之中,每一個人卻都失去自己真實的面目。
於是,我們漸漸習慣透過螢幕和人相處,只要登入MSN Messenger,每一個人的臉龐,不論美醜,都化作同樣尺寸的視窗。更方便的是,當我們微笑,只需按下表情符號,就能夠精確地傳達情緒。但是,關掉視窗之後,記憶中卻不會有對方嘴唇上揚的弧線或淚水鹹濕的氣味。此外,只要進入電子信箱,輕鬆敲打鍵盤,就能夠在兩分鐘內,完成一封看似真情感人的信,再花半分鐘就能夠依藉聯絡人清單,同時寄給數個e-mail address。三十天後,電子信箱的寄件匣還會自動砍除,清潔溜溜,一切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
在這個標榜個人特色的年代,其實我們都有著同樣由新細明體組成的面孔,也都會如舞台上偶像歌手般,流星似地消逝。就如你和浪子湯馬士,女人所表徵的,只是一具又一具氣味不同的肉體。在交換體液後,記憶體會自動淘洗篩選,最後只剩下資料夾中,那一張評定等第的清單。在眾多名字中,從來沒有特殊性可言;因此,背叛也變成從一個名字換到另一個名字,如此輕飄失重的行為罷了。
輕輕地,陌生女子推開座椅,起身說:「也許我們不能愛的原因,就是我們急切地希望被人愛。」
然後,如同我們最初相遇,她又將那本厚厚的《安娜‧卡列尼娜》夾在腋下,提起背包離開,黑髮在空中拋灑出輕盈的弧度,沒入夜色之中。
然而,我仍舊不明白,一個陌生女子為什麼會闖進我孤獨的等待中,和我擁有相同的遭遇和夢境?這世界難道真是一個沒有邊界的網路!人與人之間的遭遇,就是這般荒謬,而虛實也從來難以辨別嗎?
這時候,落地窗外的招牌亮起了燈,成為小巷內唯一閃爍的星光。我喝完冰冷的焦糖拿鐵,頓時明白,如果生活中有著太多的期待,期待永恆、忠誠,期待自己成為別人心目中的獨一無二,那麼一切就都只能交給別人去評定等第了。我們也將會忽視每個美好的當下;然後,一切期待落空,而化作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我低頭闔上原本要記錄你種種背叛而此時卻仍舊空白的MUJI筆記本,發現自己一點兒也不想將它填滿。
望著你不曾走進的巷口,我做了一場畢竟成空的等待,卻奇異地感到前所未有的輕盈。回家後,我將決定拿出卸妝水,恢復自己最真實的面孔,並且開始想念起陌生女子清澈而無任何防備的眼神,以及她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至於她的名字,會是特麗莎或者是薩賓娜,或者她是否真的存在過,都已經不再重要了。這世界果真是一個沒有邊界的網路!人與人之間的遭遇,原本就是這般荒謬。
等待是一條滾滾長河,沒有終點。然而,我已經不再期待蒸騰水氣消散後,會是你逐漸清晰的臉孔。
作者簡介
顏訥/國立東華大學中文研究所一年級。在一九八五年春天被拋擲到灰色都城,台北,是生命的原鄉;小學遷居到花蓮,就定居在洄瀾寧靜的土地上。在飄盪於兩個城市之間,無法生根落地之時,找到了文學作為自己永恆的「鄉」。作品散見各報副刊與《明道文藝》等雜誌。曾獲海星中學文學獎、花蓮女中文學獎、東華大學文學獎、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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