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躊躇的美學:陳列散文論(二)

簡義明╱文    

陳列第二本散文集《永遠的山》,雖然是一項因緣際會的計畫性寫作,但對他的創作與人生閱歷來說,亦是一次豐饒的轉彎,■4 這本書的完成,也替那時正在發展中的「自然書寫」提供了相當重要的示範,那就是科學語言、生態知識與文學的藝術性、思想性之間可以產生絕佳的平衡,甚或相互壯大與構成。但嚴格來說,《永遠的山》並沒有替台灣的「自然書寫」立下新的典範或打開僵局,原因是,陳列並沒有藉由觀察與書寫的反覆辯證,長期蹲點在田野,或鎖定一個物種或生態系去深耕,因此《永遠的山》較少能讓讀者產生「發現」或「創造」的驚喜與意義感。對於台灣大山大水、各類有生命、無生命的物種之體會與感動,偏向延續《地上歲月》的基調,只不過筆下的主角從「人」轉換成「自然」的存在。於是,玉山四季的容顏,他和許多動物、鳥類的交往經驗,在陳列筆下,俱形成天地的啟示與美好,在其社會關懷下,這些存在也被陳列用來對照人類開發的壓力與破壞。比如〈瓦拉米隱憂〉,就是藉由原住民部落裡,人和自然合於「土地倫理」的生活,來批判交通工程與礦區開發的急功近利與無知。雖然,這也是1980一九八〇年代以來此種文類慣有與典型的擔憂與呼喚,但就處理的方式與細膩度而言,陳列這本書並無讓我們有突兀與教條的僵化之感。

從陳列的寫作史來看,這項計畫的參與,重新校對了他日後觀察、紀錄、書寫「自然」的語言與方式。陳列曾經提到:「較能深刻地看山、對山較有感覺或認識,是在玉山一年之後。」他又以《躊躇之歌》中的〈歧路〉這篇為例:「敘述者雖然是1972一九七二年的我,但是現在執筆者已經是有過一九九〇1990年的長期高山經歷的我了。也就是說,二〇〇九2009年的此時經由回憶在寫一九七二1972年的那些山水樹木天空雲霧,必然會有不同的看法、發現和體會。舉一個很淺顯的例子來說好了,我在〈歧路〉這一章裡曾寫到常來我窗外白榕樹上的山椒鳥。那是確實經常發生在1972一九七二年的事,但我當時根本不知道牠們的名字和習性。我在書寫的現在則已經知道了,因此寫起來就會覺得愉快順手且有感情。」■5 賦予自然物種實質的名相與意義,《永遠的山》時期的歷練是重要的關鍵。對比此書之前和之後,陳列的散文中銘記自然山林的方式便可判知,萬物的意義皆始於命名,對物種的認識停留在泛稱的山水鳥獸,或是能分辨他們各自的存在與差異,對文學家來說,在書寫中增加的將不只是自然科學的理性認識,更是情感擴充與審美深化的重要途徑。

從1993一九九三年到二〇〇二2002年這十年的從政時光,■6 對陳列的文學書寫來說,自然是「歧路」,但若仔細翻讀他從政前後的專欄文字,似乎又可以找出必然如此的線索。「寧靜海」是陳列在《永遠的山》出版後,於1993一九九三年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撰寫一個約六百字、每週一次的專欄。原本預計寫一年,後來並未完成,只得二十八篇,陳列談到這段經歷時回憶:「因為陳永興要在花蓮選縣長,我負責一部份的輔選任務,而隨著選戰的逐漸加溫,到了七八月,專欄文章就開始出現了脫稿的情形,九月,這個原來說好為期一年的專欄我的部分就完全中斷了。」■7

2002二〇〇二年一1月底花蓮市長選舉失敗,是政治陳列的退隱,同時也意謂文學陳列的重返。這個重返的起點,顯現在另外一次副刊專欄「四方集」的寫作上。從2003二〇〇三年九九月一直到二〇〇四2004年四月底左右,文章的篇幅比上一個專欄「寧靜海」要長一些,約莫800八百字。

上述這兩個報刊專欄出現的時機剛好包夾陳列投入政治工作的前後,就時間點上來說,饒富意味。這些數十篇的短文經過編輯整理後,收入於《人間‧印象》一書中,■8 輯一的「聽聲」多是「四方集」專欄的內容,除了最後幾篇〈輕與重〉、〈野地神父〉、〈我的小葉欖仁〉之外,輯二的「凝望」則全是「寧靜海」時期的文章。

將這兩個專欄拿來閱讀與對比,可以發現若干書寫上的差異。「寧靜海」時期的文章,讓我們看到壓抑、蠢蠢欲動的陳列,其散文色調與氣味充滿暗淡的氛圍,文章裡的人與土地,也不同於前兩本書中的那麼具有光澤與能量。以〈老兵儀式〉此文為例:

他一邊喝酒,一邊老是會想到海水來回衝擊石頭的樣子。他一直不喜歡海。他之所以在這裡長住下來,只是因為他早年長期在這一帶海岸防守的緣故。他也不喜歡已褪了色的全體通紅的土地公廟。尤其是那一面高高地飄揚在廟邊竹竿上的黑色三角旗,最常令他覺得寂寞孤單。■9

和收於《地上歲月》的〈老兵紀念〉中之角色相較,〈老兵儀式〉會讓讀者感到異鄉人的漂流之感,〈老兵紀念〉則是陳列希望我們對這群離散的生命多些同情的理解與尊敬。也就是說,同樣是處理老兵這個角色,「寧靜海」時期的陳列已經轉變成另一種思索與體會了。進一步來看,不是只有這個角色呈現焦慮抑鬱之感,這時期專欄裡的許多人物角色、甚至風景的布置,都讓人覺得惶惶不安。這個專欄中氣味之潮濕、信心之質疑、人的徬徨,或可視為陳列自我信念之反思與盤整階段。在一篇陳列自剖其散文創作經驗的演講稿裡,他碰巧就談到這個時期的寫作是如何設定創作語法的:「我寫這個專欄的定位是有關花蓮東海岸的一些東西。……我設定一個定位,那就是捕捉東海岸的某種氣味,只是呈現那種味道,當然並非完全寫實。」■10

由此來看,陳列恐是藉由不同身份的人,抒發自己騷動、搖晃的意志。專欄裡經常以「他」或「她」來構成主語,這和前兩本書慣用的「我」,剛好形成另一種對照。「寧靜海」時期的「他」或「她」,表面上看,是陳列有意讓眾生相自我表演與闡述,在寫法上,是用節制的白描手法,用景、畫面與瞬間的動作,試圖描繪出每個角色的內心世界,但這些「他者」的絕大成分,卻是陳列的自我鏡像折射。

當陳列從政治歸來,在《自由時報副刊》上的「四方集」執筆,第一篇〈偶遇〉中,陳列用了過去少見的對話體。結尾時劃破寧靜的那句話,雖然只是一個帶出「她」的家庭成員存在之介紹詞,但這聲響顯然有特別的寓意與召喚,像是重生的曙光。此專欄的文章,那個從容又篤定的「我」又回頭成為敘述主體了。「我」繼續和「他者」對話與遭遇,但此階段的陳列,不再用神聖的苦難形象,豁顯角色的存在意義,而是讓他們以更多的情緒,差異與實存的感覺,透過對話與更精準的側寫與觀察呈現。

整體而言,從政前的「寧靜海」專欄系列,是自我裂解與反思的過程,靜默、全景式的描繪,無法解決現實問題,是以專欄中的角色都在不安與焦慮,其實,那是陳列的自我提問與質疑之轉化,只是寫作者藉由「他者」的身影,折射出自己幽暗徬徨的內心。而從政歸來之陳列,則讓我們讀到錘鍊過後的豁達與蛻變,他依舊在文本中展現強悍又溫柔的意志,但以透過「我」與「他者」的實際溝通與交談而逐步思索、辯證和達成。

4陳列在《永遠的山》(1998年玉山社版)之「感謝」中是這麼說的:「感謝玉管處給了我這個機會去見識園區內壯闊美麗的山河,去觀察生活於其中的一些動植物,去感受和領略我不曾感受領略過的東西。這片大自然的世界為我張開了一面全新的視野,啟發了我新的知識、新的關懷,以及新的寫作領域。」(頁44),最初的一九九一1991年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版本中,也存有一段謝誌,裡頭還提到當時服務於玉管處的陳玉峰。而目前印刻最新版的編排裡,為了和其他文集的一致性,陳列將與正文無關的其他文字皆取下了。

5同註二引文,頁69。

6這十年的從政經歷大致如下:一九九三1993年六6月,陳列受聘出任民進黨花蓮縣黨部的執行長,1994一九九四年,正式接任主委,同年九9月二十三23日,決定投入選戰,參選省議員,雖然未獲當選,但此時的陳列,似乎已將整個身心投入台灣民主政治的戰場。1996一九九六年三3月,他再度參選花蓮縣第三屆國民大會代表,終於以全縣最高的二萬八千二百九十三28293票當選。2002二〇〇二年一月,陳列又投入花蓮市長戰役,這一場選舉,是陳列投入的第三場,同時,也是最後一場。

7同註二引文,頁59。

8陳列,《人間‧印象》(台北:印刻,2013年8月)。

9同註八引文,頁106。

10陳列,〈一篇散文的完成〉,《東海岸評論》七十七期(1994年12月),頁57。

簡義明

清華大學中文系博士,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副教授,曾為Fulbright 哈佛大學東亞系訪問學者(2009)。研究領域為自然書寫與生態批評、現代散文、文學與電影、保釣世代文學與思潮。著有《寂靜之聲——當代台灣自然書寫的形成與發展(1979-2013)》、《書寫郭松棻:一個沒有位置和定義的寫作者》(博士論文)等書,以及〈董橋散文中的台灣圖像、文體風格與知識政治〉、〈冷戰時期台港文藝思潮的形構與傳播——以郭松棻〈談談台灣的文學〉為線索〉、〈返鄉的歷程——交工樂隊《菊花夜行軍》的文化史意義〉、〈愛與冒險——論一九九〇0年代之後劉克襄的「都市轉向」〉等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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