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近出版的《躊躇之歌》,對陳列的寫作來說,不僅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對當代台灣散文的意義來說,亦相當值得關注。陳列曾自述這本書的寫作緣起、計畫與企圖:
整本書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篇散文:分為五個章節的一個長篇散文,它所涵蓋的時間,前後雖然大約三十年,但是在每一個單章裡,我都只選定一個年份,一個敘述的位置,和一些重點而已,譬如首章〈歧路〉寫一九七二這個年代,我在佛寺裡的文學生活,被捕與審訊前後。之後設定的章節有:〈藏身〉(1977,出獄後一年的日子),〈作伙〉(1994,黨部和第一次參選經驗),〈假面〉(1998,國大代表的省思),〈浮雲〉(2002,市長選後,在鄉間草野間看朝野)。我希望從一個回首的角度,通過藝術的整理,以一本完整的散文冊,安靜而細緻地去辨識這一路走來過程中,在身邊與心裡不時遲疑搖晃的或真或假的光與影,讓這一次的寫作,如卡夫卡所說的,「是一隻從黑暗中伸出,向美探索的手」,同時,紀念台灣走過的一段年代。■11
猶記得二〇〇五2005年底於花蓮一場研討會中初見陳列,那時便得知作家有意以大散文架構,寫出個體生命與集體記憶的交會。2009二〇〇九年,《躊躇之歌》首章〈歧路〉刊出,喜歡他散文的讀者們莫不引頸期盼。但全書的完整出版,仍以作家既有的緩慢速度,直到二〇一三2013年夏天才讓其面世。與其說這是一本自傳體散文,或是紀錄台灣民主化過程中他參與的若干巨變時刻,倒不如將此書視為陳列對散文這個文類可以、可能何為的一次體檢與嘗試。
書中前兩章的〈歧路〉和〈藏身〉,可和陳列初入文壇時的兩篇得獎之作〈無怨〉和〈地上歲月〉並置閱讀。在〈無怨〉中,讀者不知道敘述者究竟經歷過怎樣的犯罪因由、審問與審判,才度過一段囚禁歲月。我們所看見的,是一個困頓的生命不因身心的被剝奪而徹底喪志,而這樣的精神搏鬥,並不只是身體具體被監禁的年歲,在入獄之前,出獄之後,其書寫與生命主體,時時刻刻都被巨大的國家暴力監控。
〈歧路〉讓我們見證白色恐怖時期如何羅織罪名,一個懷抱理想主義精神的年輕目光,是經由怎樣荒謬的問訊與未審先判的強制律令,被徹底剝奪他無限的可能與希望。更令人怵目驚心的描寫是在〈藏身〉裡,政治犯的出獄,並不表示他已償還了體制要他認命吞下的刑罰債務,包括他的親人、朋友,皆被捲入這樣難以翻身,並被定錨於自我罪疚的位置上,不得離開。權力的無所不在更及於親疏遠近的各層社會網絡之中,一雙雙疑懼的眼神經常伴隨著受刑者的移動而釘視、凝望著他。當陳列寫到自己的父親必須幫他張羅遠方的田地,因為在自己的家鄉,鄰里會說閒話之時,更讓我意識到〈地上歲月〉裡農民的恬淡無爭,農村的悠然平靜,只是作家在那樣不能盡情言說的時代裡的另一種「藏身」。
縱使時代往前推進,寫作者不再受到言論的規範與思想檢查,但基於美學的信念與自我要求,陳列對歷史與生命的回溯與重構,並不採取直接鞭剳的批判敘述,而是以迂迴動人的回憶串接展開:
然後就是過年了,我一個人去阿公阿嬷的墓地坐了很久。他們是在我出事期間去世的。我從很小的時候直到高中畢業,睡覺都和他們一起。如今他們卻都長眠地底了。■12
透過一長段的回憶拼接,陳列讓單純良善的阿公阿嬷,在漫長歲月中如何老實守分與土地親族互動的人生歷程浮現。在這些回憶的片段,陳列出現了多次的自我責備:「他們去世的時候,我這個長孫卻沒在場……真的,我那麼愛他們,然而,阿嬷過世那天我正在接受偵訊,阿公,我更無法送他最後一程。」■13 但陳列沒有耽溺於回想與自責,而是以無可置換的記憶寫真來收束情感:
帶著涼意的日頭要落山了,我又一次看到阿公還蹲在園頭抽菸,我坐在旁邊兩腳伸入小圳溝裡,不時輕微踢動那涼涼的流水,流水咕嚕咕嚕的聲音在逐漸暗下來的天地裡;我也看到阿嬷牽著我的手走在兩旁蔗園綿延的沙土路上,我們要搭竹筏過溪去看大戲……■14
這畫面如同電影《戀戀風塵》中最後兩個鏡頭,男主角文遠服完外島的兵役返鄉,人事已非,他到種著地瓜的田裡找阿公聊天,颱風來臨前夕,阿公憂心著農作收成,語言零碎草根,抬頭觀看天色變化,文遠則是蹲在田裡沈默不語,接續著的就是一個空鏡頭,從金瓜石面向基隆山外海的凝望,等待天光雲影的經過。
畫面裡的靜默力量與行遠意志,正是陳列散文裡的強韌。
母親在陳列出獄後的某一天,曾對他說:「栽培你讀大學,庄仔裡有史以來第三個,莫給人認為遇到這種事以後就變成沒路用人。莫給人看衰。更加重要的,一生不能因為這樣就讓這個垃圾政府打敗。」■15 能從令人懼怕、噤言的政治傷害與社會的保守價值中倖存,並且不忘記昂然挺立的生命姿態如何可能,並非政治學的(politics)反抗得以達成,而是得以詩學(poetics)的姿態逆反大寫的歷史,挑戰既有的集體記憶。《躊躇之歌》真正的文學位置與意義在此,陳列散文的定位也必須從此出發。
曾經影響過陳列的文學觀甚深的卡繆說過:「文學在兩道深淵中前進,一邊是耽溺於形式美學的輕薄遊戲,一邊是服從於頑固理念的宣傳廣告。」■16 以一位備受讀者與研究者肯定的作家來說,三十餘年的寫作生涯只得四本作品似乎太少,但也許這正是陳列刻意保持的「躊躇」速度與美學。懷抱著戒慎節制的書寫警覺,使陳列在散文的體式中,可以不斷自我錘鍊和超越,並來回於小大之界、琢磨聲形之現,重新確認文學終究可以穿過政治與歷史的深淵。
11同註二引文,頁61。
12陳列,《躊躇之歌》(台北:印刻,2013年8月),頁74。
13同註12引文,頁74-75。
14同註12引文,頁75-76。
15同註12引文,頁77。
16同註2引文,頁60。
簡義明
清華大學中文系博士,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副教授,曾為Fulbright 哈佛大學東亞系訪問學者(2009)。研究領域為自然書寫與生態批評、現代散文、文學與電影、保釣世代文學與思潮。著有《寂靜之聲——當代台灣自然書寫的形成與發展(1979-2013)》、《書寫郭松棻:一個沒有位置和定義的寫作者》(博士論文)等書,以及〈董橋散文中的台灣圖像、文體風格與知識政治〉、〈冷戰時期台港文藝思潮的形構與傳播——以郭松棻〈談談台灣的文學〉為線索〉、〈返鄉的歷程——交工樂隊《菊花夜行軍》的文化史意義〉、〈愛與冒險——論一九九〇0年代之後劉克襄的「都市轉向」〉等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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