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事情是這樣的:偶爾,我會騎車繞大半個北海岸返家,一趟距離,大約五十公里。您見過冬天的海嗎?對我而言,那是相對單調的,因不論晴雨, 東北季風會席捲海面,讓遠近灰濛而冷寂。我一直這麼感覺,也自以為已看慣這景象了,直到有一回,我讀了生物學者陳楊文寫的《一個潮池的秘密》,才明白自己弄錯了:其實,冬天的海絕不單調。學者花了很長時間,記錄東北角潮間帶,一個大約六十平方公尺的潮池生態。據他觀察,潮池時序肇生於冬天,當季風「咆哮吹來,猛浪在岸旁激起千堆雪沫,此時藻類返巢」;此時,許多生物也會跟著到來,而一待風勢稍弱,潮間帶就會展現「一如非洲草原那萬獸聚集的氣魄」。
您知道鯨豚除外,海裡面誰最聰明嗎?我也是看了書才曉得:竟然是章魚。書中,學者將章魚描寫得好像貓,既好奇又孤僻。憑超卓夜視力,牠在深夜獨自出巡,到處偷蚌殼,叼回來堆建成洞穴,藏身裡頭,鎮日無所事事,只張著晶亮的眼,對任何路過物事,伸出探問的手。
我有時會將書攤在桌上,把照片當作舷窗,想像裡頭,那麼多樣、色彩如此繽紛的生物,竟然都是追隨一個狂暴冬天而來的。想著這片由執拗寒風,一筆筆聚攏與勾勒出的明亮草原時,我會覺得四周確也暖和不少。
過往一年,在去醫院探病途中,我常常想起這些舷窗。無特定理由:有時僅因天冷,所以醫院總恆溫得過於暖和;有時是因我早到,所以就在大廳稍坐,像置身潮間帶,看人流來去;或良久良久,看近鄰這位老伯,側身,從眼鏡上方趴讀一份攤在隔壁座椅上的報紙,一邊喃喃蔑笑,一邊用紅墨水筆圈點字句。大廳座椅成排牢焊,總使我想起從前的長途候車室,大約因此,無論近鄰正做什麼,總給我一種「此人正在休息養生」的感覺。看著看著,真的好療癒:我很久沒看到有人,這麼認真對待一份報紙了。
時間將至時,我就帶著療癒感,爬防火梯,去到該是四樓的五樓。雙人病房,兩床簾幕相隔,在一邊看望時, 另一邊會呈現廣播劇態勢,聽著聽著,順利的話,總能腦補完一部家族史。那是些傍晚,慢慢接近放飯的時分,有一回,隔簾住進一位媽媽,腰間骨刺,明早動刀。家人輪流來陪,誰不在,就議論誰。小兒子沒來,所以大家都擔心,因他工作難找,且菸抽很兇。亂入一陣,突然放空:媽媽只剩女兒相陪,大概話也說得差不多了,兩人應答散漫。突然,母女就在聊九層塔炒蛋了。
她們很慢很慢聊,一步驟一步驟聊,仔細、具體到我眼前,就像有一個油鍋:現在九層塔洗乾淨了,老梗都摘了;現在雞蛋打進碗裡,加調味料,和九層塔拌勻了;現在鍋熱了……。我聽著愣著,覺得很開心。這亦毫無明確道理,不過,簡單說的話,大概因當時我有點懂了:其實呢,人只要不挨餓,想吃飯,那麼,什麼病痛、身體不便等等, 時間允許的話, 雖然過程辛苦,但都可以慢慢復健好的不要緊。
那麼,「時間」是什麼呢?這件事我想了很久,還是找不到簡答。那時我看著病房窗外,軌道上捷運一班班通行。初來時,我覺得醫院四周山景,怎麼竟有些眼熟?後來我才想起:山上應該有座開漳聖王廟,小時候,我常隨父母與族親,從陸路,去到那裡進香。到我想起這件事時,病房牆上,那剛好架在簾幕分隔線上、兩床可同看的電視,也已將過往前半年的重大新聞,接近無聲地流完了。
「讓月光對直照滿身,獨自靜靜的在自己和族親的土地中間行走」,更久以後我才想起,「族親」這古意的詞,我是從陳冠學的《田園之秋》學來的。對他而言,秋天是田園最豐美的時節:成熟之季;涼爽之季;候鳥紛飛之季。他想望的,是一個每平方公里人口密度,最多不超過十的珍稀人世。在那裡,城鎮只在日中交易時才聚人,平常則如廢墟一處。
每平方公里不超過十人:學者的一個祕密潮池,可容人的一片指甲蓋。
「時間」是什麼呢?過往一年,在那五十公里濱海路上,我邊騎車,邊想這件事:用各種學來的詞,嘗試得到一個簡答。這事困難,因日子飛快,對我而言,無論新舊,沒有季節,所以事後追想,我等於沒活過。我只記得許多跨年夜,我都在電腦前打字。有一回特別冷,我起身倒茶,恍惚間整杯滾水打翻在手,頓時,有種局部三溫暖的fu:所以說「自己即地獄」,陳冠學沒說明,獨居生活有時真是超危險的。我回去坐好,晾那隻壞手,剩一隻好手續敲鍵盤。在遲緩節奏間,我聽到窗外有人倒數,歡呼,河口小鎮從不吝惜的煙火,隨之盛大放響。從身旁的窗,我看不見火光,但聲音已很慷慨,將我無論好壞,皆重置在一個恍如全新的起點上頭了。這時我想:應景,可以來列張清單,詳細寫下自己這輩子希望學會,但殘念,一直學不會的事。
第一件事是「游泳」,我開新檔案,將字敲出。我想起高一體育必修游泳,教游泳老師乃前籃球國手,兩公尺多那麼高,整片泳池沒地方淹得過他。大概因此,他不下水,只在岸上指揮,看學生像球隊跑暖身那樣,在各水道列隊出發,不管會否,能漂遠漂多遠。期末測驗仍是此番景觀:我在水道就位,傾身破水,蹬牆,像無動力鳥人船,歡快出航。到了助力耗盡,我憋氣,呈水母狀漂浮池中,堅持不沉,也不起身。這口氣很長,長到我張眼下望,數清池底好多馬賽克小磁磚,看牠們像小生物般粼粼發亮;長到四周水花紛起,又安靜下來;長到我在水上自轉好幾圈,成為下一組路障,因而被打撈上岸。結果很好:連補考都免了,我以浮屍之姿,通過游泳課。
想必一直以來,我就是這樣通過人生的。
童偉格
一九七七年生,新北市人。著有《王考》、《無傷時代》、《西北雨》、《童話故事》,舞台劇本《小事》。作品〈王考〉獲二〇〇二年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大獎,〈暗影〉獲二〇〇〇年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參獎,〈躲〉獲二〇〇〇年台灣省文學獎短篇小說優選,〈我〉獲一九九九年台北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西北雨》獲二〇一〇年台灣文學獎圖書類長篇小說金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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