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二○○九年紐西蘭作家伊蓮諾.卡頓(Eleanor Catton)出版第一部小說《彩排》(The Rehearsal),亦即她為其創作碩士學位所寫、內容描寫校園霸凌的作品,《觀察者》(Spectator)週刊評論家賽門.貝克(Simon Baker)慧眼視英雄,宣佈文壇出現了天賦異稟的強勁新秀(a strongnew talent)。①
二○一三年年秋,當評審宣佈二十八歲的紐西蘭作家伊蓮諾.卡頓的小說《發光體》(The Luminaries)榮獲英國曼布克獎(Man Booker Prize)時,英美書評家驚嘆連連,有認為該獎項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作家這部有史以來篇幅最長(原文八百三十頁)的獲獎小說實至榮歸;也有認為內涵不夠份量,重點僅在小說閱讀的過程。英國《衛報》(The Guardian)馬上舉眾多文壇英雄出少年的經典例子︵如狄更斯二十五歲出產《皮克威克外傳》、布朗蒂二十九歲出產《咆哮山莊》、羅倫斯二十八歲出產《兒子與戀人》、海明威二十九歲出產《妾似朝陽又照君》。②
本書屬於「新維多利亞」(Neo-Victorian)小說。這是何種風格呢?「新維多利亞運動」是本世紀方才界定的美學運動新名詞。凡舉模仿維多利亞時代風格和美學觀、重新發現或重新想像維多利亞時期的景況而創造的文藝作品皆屬此風潮,例如銀幕改編的維多利亞時代舊作(英國BBC改編了許多次的狄更斯、奧斯汀經典小說)、二十世紀以來常見的蒸汽龐克(Steampunk)科幻小說,還有像卡頓《發光體》這類以維多利亞時代為背景,融入後現代文學技巧的小說創作。以我們這時代的人的方式重現當時代,或以現今標準看當時代的人、事、物,每每顛覆了我們習以為常、先入為主的概念。總而言之,這是新舊交混的的新風尚。
《發光體》故事發生在一八六○年,具有內容上與結構上的雙重意義:取材自紐西蘭南島西部緊臨金礦小鎮霍基蒂卡(Hokitika)的移民的故事,以英帝國殖民史「淘金熱」為時空背景;維多利亞中期六○年代正是英國文學史上所謂「期刊的黃金時期」,大大小小的全國性的和區域性的期刊出版品(如報紙、週刊、雙週刊、月刊、季刊、年刊等),百花齊放,造就了大眾文學類中極具代表性的「煽情小說」(sensation novel)的全盛時期。以「偵探小說之父」考琳斯(Wilkie Collins)為首的連載期刊高手,靠著「謀殺」和「醜聞」等聳人聽聞、高潮迭起情節讓讀者欲罷不能,只得掏錢買一集又一集。《發光體》在取材與結構方面就直接承襲了煽情小說的技巧,有命案、吸食鴉片的娼妓、偵探、私訂終身、偽造文書等非比尋常的元素,同時兼具歷史小說的豐富資料、航海探險故事的驚奇、和偵探小說的疑雲。本書好似集維多利亞各家精華:有考琳斯煽情的技巧、狄更斯晚期小說的醜怪和陰暗、史蒂芬生航海探險故事的味道,但混雜一起卻不似當時小說的厚實內斂與濃烈情感。
卡頓精心規畫以占星術黃道十二宮(Zodiac)佈局本書結構,共十二部,設計如同時星體運行盈缺,每部的頁數逐步縮減,越後面章節頁數越少(至最後一部僅僅二頁)。前言後緊接角色圖表,清楚交代主宰每個角色各自命運的「本命宮」,每個角色關乎一個天體,隨十二星座移轉而發展,有十二個角色屬於恆星(Stellar)、七個角色屬於行星(Plantetary)、亡者即是塵埃落定的土地(Terra Firma),然後以一八六六年一月二十七日當天的占星圖啟始,預告這是遞迴式「空間內有空間」(A Sphere within a Sphere)。雖以第三人稱敘事觀點,卻非全知式的,隨蘇格蘭愛丁堡籍的華特(Walter Moody)啟程,他在旅館遇到十二個人,全部與他希望揭曉的命案有關,情節就盤繞著這事件起源。卡頓向《衛報》評者夏洛特.希根斯(Charlotte Higgins)坦言受到美國認知科學家道格拉斯•理查.郝夫斯臺特(Douglas Richard Hofstadter)的科普名著《集異璧:一條永恆的金帶》(Godel, Escher, Bach: An Eternal Golden Braid)的影響,觀察不斷遞迴及自我參考的狀況。③
隨華特一路追蹤下來,每個角色跟其他角色一對一講述所知的部分,一連串事件牽扯出一樁樁秘密,如此精工的架構挑戰讀者閱讀經驗,讓不同個體、不同角色,圍繞離奇命案,一遍又一遍輾轉重覆,回到最初出發點述說。但事實真相是什麼?探詢的過程,知道的越多,疑問也跟著越多。作者吊足讀者胃口、有時誤導、有時欲言又止地插開話題,有時讓其半信半疑,卻牢抓讀者關注,鋪陳故事的煽情能力可說遊刃有餘,讓讀者欲罷不能,只有狼吞虎嚥。又暗中使出後現代前衛派的技巧(如喬伊思在《尤里西斯》所用類似手法記,述一天光陰,一連串的事件發生),讓讀者隨敘事不斷覆返, 一再回原點重新出發,讀者不免時時陷入迷惘,不禁得回想再確定,怕掌握不了或跟不上情節。也由於卡頓強調鼓吹閱讀經驗,她甚至大方捐出部分獎金鼓勵「純讀者」(有別於以出版發表為意圖的讀者)。
中文讀者也許會特別留意到作者刻劃兩位華人移民角色(原著258-262頁),暴露當時西方人的偏見與凱特恩對中國傳統思想有一定的理解力。廣西來的金匠貴龍(Quee Long)的醜怪外貌(四方臉、鬥雞眼、齒牙不全),卻有「批判的眼、沉著的機智、嚴苛自貶的資質」及「出名的憤世嫉俗的幽默、鬱鬱寡歡」。他堅守著賺足七百六十八先令、難以達成的衣錦還鄉的美夢,貴龍父親曾為鴉片戰爭英軍俘虜,貴龍卻為英國公司契約工,所得多歸公,卻永難翻身領導階級,因此長抱對父親不孝與背叛家國的羞愧感。他常引孔夫子金言「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認定鴉片象徵西方野蠻入侵中國,利益與貪婪的不良企圖。吸食鴉片的人就是叛徒兼傻瓜。因其性格,作者讓他屬黃道十二宮的第六宮——處女座(Virgo)。
與貴龍幾乎截然不同的鴉片館子老闆叔永生(Sook Yongsheng),大眼寬鼻美唇, 依然留著辮子(留戀年少歲月),具反清思想,說起話文謅謅的,引經據典,語意卻含糊不明。習慣用一連串諺語說話, 聽來似是而非。這樣的性格描寫,當然象徵其經營鴉片館,在是非道德邊緣遊走,及其數說事件的角度。這陰陽相襯的中國人角色非常突出,足見卡頓一面利用俗套、一面創造的努力。故事中紐西蘭毛利人(Te Rau Tauwhare,唯一以真人為藍圖)的角色也非常生動:他「男性化帥氣十足、精力充沛,自信卻不自大。不易動容也不受任何脅迫。他那深刻的自傲自信、是無需證明或多解釋的自持……他深知自己無與倫比的力和美;他就是知道高過大部份的人」。④這紐西蘭土著角色的完美刻劃令人印象深刻。他是挖掘紐西蘭珍貴綠寶(Pounamu)的人,屬白羊星座。其實東西古文明自古皆有類似黃道十二宮對星座的劃分法與行星運行(如太陽的軌跡把一圈分十二段)概念,多種族人物角色也昭示此小說跨(多重)文化的視野。
二十一世紀讀者的生活遠不及古老的維多利亞人的步調,厚至八百多頁的小說,如果不是如此有吸引力的敘事者,很難征服讀者耐心。卡頓本人就曾提及想顛覆一般小說華麗的結構必然減低人性的刻板印象。不可諱言,一八六○年代的維多利亞煽情小說深深吸引讀者跟著哭、跟著笑;這部二十一世紀「新維多利亞小說」也絲絲扣人心弦,但未必讓他們跟著情緒起伏而哭笑。倒是能在理性抽絲撥繭後發現,在金光閃閃目絢神迷的敘事起始,依舊有一個原始的愛的故事。故事結尾的對白,再強調有無數次起始,一個謎團就在聽雨的同時戛然而止!
這部小說敦促我們閱讀、聽角色對話、思考推理、最後依然有同理心。
註:
①The Spectator, 5 August 2009. http://www.spectator.co.uk/books/5244058/past-imperfect-2/
②The Guardian, 18 Oct. 2013.
③中譯本《 集異璧之大成》, 商務印書館,一九六六年出版。
④本人自譯。參考閱讀:Daniel, Lucy Daniel. Review of The Luminaries, by Eleanor Catton. 16 Oct.2013.
Gunn, Kirsty. Review of The Luminaries.Guardian 11 Sept.2013.
Heilmann, Ann, and Mark Llewellyn. Neo-Victorianism : the Victorians in theTwenty-first Century, 1999-2009. 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Jordan, Justin. “Eleanor Catton asks novelquestions with epic ambition in The Luminaries.” Guardian 15 Oct. 2013.
Maslin, Janet. “Following the Stars in a Rushto Riches.” New York Times, 23 Oct.2013.
Webb, Kate. “Eleanor Catton wins the Man Booker Priz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16 & 23 August 2013.
Higgins, Charlotte. “Eleanor Catton: Manwriters Get Asked what they think,women what they feel.”Guardian, 16 Oct. 2013.
賴淑芳
國立中山大學外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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