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竹高鐵站,月台邊。甫結束鎮日工作問了幾個無謂的問題,得到敷衍的答案。已經可以回台北去了。從台北,到新竹,卅一分鐘。速度領著我們從此地到他方,省下的時間,並未使我更自由。卅一分鐘,可以多寫一則稿子,多打兩通電話。沒有人是自由的。
已近深冬。遠方丘陵已不見鷺鷥,月台邊,警示燈亮,低下頭我看得見一雙鞋沾了整天的濕氣看不見自己。
望出去,竹北如火如荼的開發案錯落著讓城市有張參差的臉。破舊的磚造房舍,榕樹,體育場,石頭,瓷磚,高樓,更多的高樓。圓頂。季風自四面八方吹來,雲腳低低往地平線盤桓,霧氣在空中,城市時有霾害。我看著這些,彷彿有座飛快攀高的巨塔如幻影般升起。我狠狠揉了揉眼睛。如果除此之外你別無所有,當我被工作變成另一個人,彷彿有人出價要收購你的過去,你的知識,你的勞力與時間,用你貧困生活裡不曾想過的巨大數字收購一切。
代價是失去它。
要多少錢我才願意出售?
新竹的北上月台,對正了西方,天氣若是好的若這是夏日我能看見整片火一般的天空,正把風城吞落下去。往往在新竹結束一日工作,乘計程車回高鐵站,攀上幾層樓高的月台看到夕陽我會寬慰,能對自己說「接下來就是休息的時間,」對或許並不存在的神,說,禮拜天,也是安息日。我是說,天氣若是好的而這天並不。並不。
沒有夕陽,因此也沒有常規能告訴自己一天即將結束。一天就不感覺它正在結束。沒有寬慰也沒有語言。沒有人,沒有我。誰都不在這裡。
同事傳了訊息來,說台北正飄起雨。又問,這時候了你還在新竹?
我內心一沉,回說是啊我還在這兒但我真的已經很累很累了。始終明白沒有一條道路可以讓每個人都得到幸福,也就是說,不管我做得再怎麼好,也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但我還是做。但為什麼,有時想想,只是想當個負責任的好人,不想讓別人失望,試圖讓每個人都能滿意,都對我微笑,為什麼竟然是這麼辛苦的一件事。
我的生活是甚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新竹。科學園區像一輛不曾安裝煞車的列車急馳。比風快。比鷹的翱翔快。金融區熱烈地往外延伸,像高爐裡融熔的鐵水流向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把泥巴凝成黃金,把樹推倒,換上翠綠的植生牆。向日葵依舊生長,只是在水泥森林裡能見太陽的日子不多,但亮晃晃的LED 燈點起來,已讓很多人滿意。
有人接受價錢,賣了。有人不願意。他們說,至少我們還有榕樹,體育場,石頭,瓷磚。一片農田。
進入職場幾年了,我彷彿什麼都賣了。努力校正自己有些土腔的英語口音,讀書,和隔壁一樓的那隻土狗玩耍,夢想自己可以穿上西裝面試去了,變成一個體面的人,在高樓的冷氣房裡看著遠方的夕陽,眨眨眼,城市灰撲撲的臉孔裡,還有沒有榕樹,體育場,石頭。小時候,父親對我說,你答應了別人的事情,要做好要負責任,不要留給人幫你擦屁股。父親說,你會漸漸長大,別人看你都是從你的表現,再側面打探你的名聲。我說好,放心,別人交辦的事情我都沒問題的。
然後,有冷氣房的高樓開始吞噬城市,承諾一個更好的未來。有時,人們搖搖頭,問,我們只是想要這樣活著。活得體面,有過去,能夠想像未來,就好。
我不想抱怨但我還是抱怨了。我又不是在抱怨。我鞠躬盡瘁,卑躬屈膝,面帶微笑,咬牙寫稿。我面目猙獰我甚至久沒寫詩了。我對世界貢獻有限,但儘量完成每一件事項。和同事傳著彼此勉勵的話,可每句話翻譯成大白話卻無非是同一個意思,「我好累。」也沒人聽。我尖叫。咆哮。在一場未及到來的雨。在新竹,在台北,在清晨在黃昏。
想對父親說,我不會造成任何人困擾的我這麼負責任。我不是一個令你蒙羞的兒子。但我沒有說出來。車來了便這麼來了。風吹起,我拿下眼鏡揉了揉眼睛。車票上的座位是7車2E,靠窗的座位。這樣很好,可以一路看著窗外回到台北投入憂鬱的風色和陰黝的雨。於是我上車,我找到靠窗的座位並向坐靠走道的男子說,不好意思借過。他的腳縮了一縮,我說謝謝。聲音小得近乎聽不見。我坐下。這時另一個男子走過來他說,「先生不好意思,3E是我的座位」抬頭一看才發現這當真是3E是我錯數了排數。
我起身我滿面抱歉對他說,對不起,我的座位是2E。
是我看擰了我真的已經非常非常疲憊。
再次同坐靠走道的男子說了不好意思,以及謝謝。我非常有禮貌。儘量表達非常有禮貌的樣子。我款起隨身物事跨出座位,卻也是那時,走道邊的甚麼東西像生活狠狠地伸出它的腳來狠狠將我絆倒了。當我踉蹌跌坐,手邊的公事包,手機,與錢包,與我上車前匆忙買下的三明治和牛奶都散落一地,是這生活令我狼狽,我沒有抬頭看他們的臉,終於坐在走道中央忍不住哭了起來。
羅毓嘉
一九八五年生,建國中學紅樓詩社出身,政治大學新聞系畢,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為記者。曾獲中國時報人間新人獎,台北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政大道南文學獎與台大文學獎等。著有現代詩集《偽博物誌》、《嬰兒宇宙》、《青春期》;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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