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是返鄉了,我。十九歲離城,歸巢時三十一。回到這城市近三年,我想,我已逐漸地契合了它的節奏。
應下午或晚上的診,為善待自己,我總是奢侈地睡到早上九點,彼刻日光已大亮;接著我起身煮咖啡、微波麵包,就著網路文字開展一天。十二點前,我會下樓趕上巴士,它接駁我往最近的捷運站。然後高架列車開動。大多時候,我把臉沉進隨身攜讀的書裡,偶爾會抬起眼來,端詳玻璃窗外流動的城市,或觀察身旁表情疏離、視線巧妙錯開的人群。乘車時程是固定的,二十幾分鐘過去,我得換線,棕、轉藍、轉橘。年來, 這條上班路已經被腳步牢牢記住了, 因而現在早能不憑標識,沒有猶疑,單靠身體的反射就站到正確的月台側。幾番轉徙,當我鑽出新莊捷運站的地底,仰視站內的那幅電子鐘時,不偏不倚,它往往會閃爍著「13:19」的螢紅字體。
如果生活中的分秒都可以無誤至此,所謂的規律,節奏,應該就是這樣了吧。
診所座落在一條名之為「○○路」、實則窄若巷弄的小路邊上,是從前同校學長創業開立的。發表過幾篇耳鼻喉科期刊論文,據說可依此升為講師的他,評估前景後放棄了醫院的工作,和妻子到外頭來打拚。這並不如想像中容易,因此處是新莊診所密度最高的一區。好在兩年來,診所生意很快趨於穩定,不能不說是學長姊的經營手法還算高明。畢竟,這時代,連開業也大有可能賠錢倒閉。
便是他們教導我,診所也分淡旺季的。炎夏感冒者少,會上門的主要是慢性病人,基層醫師可以看得不疾不徐,謂之淡;冬日,腸胃炎及上呼吸道感染橫行,人人帶著鼻音、哮咳、高熱、嘔吐及腹瀉等癥候,擠滿候診區,即便醫師動作再快、內心再焦灼也無法疏解患者潮,此曰旺。在來這裡上班之前,我不知道原來開業醫師亦需時時觀察天象氣溫,就像漁民或農人,身家都在起落的攝氏幾度裡。「一整年,天氣冷就只有這段時間了呀!」學長喃喃自語,他統計著每日來診人數。我還記得剛開張的某夜,他因病患到診率不高,匆匆披上便衣外套到街邊查看其他診所營業狀況、那「微服出巡」的焦慮模樣。我明白他是辛苦的。醫療的名字再神聖,對仰靠著吃飯的人來說,它仍是一椿必須養活員工的行當,終究,醫療並不是慈善事業。
於是曉得,原來台灣的冬天這樣曖昧,它常常在一種不冷不熱的溫度上徘徊,很偶然才因寒流來臨,下探到大家都猛然瑟縮的凜冽。
然而,就在年底,那個恰好有冷氣團來襲的星期,我們連續接獲了兩則死亡消息。L在巴黎有過教學情誼的一位前輩醫師,和我的一個朋友,他們相繼在幾天內自殺殞命。「……事情是在星期三深夜發生的,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自殺,我們非常震驚。」L的法國老師夜半寄來電子郵件,他沉痛寫道。是的,我們也非常震驚。因為我所認識的那個女孩,比我年輕三歲,從不曾抱怨任何事情,她走路蹦跳輕盈,樂於玩笑,和大家亦相處甚佳。死前一天是她的生日,她甚至一一回覆了眾人在她臉書頁面的留言,每則並附贈數枚笑臉,語氣開心得像要有飛吻透穿螢幕送來。死意甚堅的人,為什麼還需要這樣做呢?我一直沒有思索出答案,只記住了是何時得知她的死訊——休假的早上,剛洗完冒著熱氣的澡,按開手機,便見這群組訊息。安靜片刻後我抬頭,發現窗外灰暗陰鬱,鉛雲壓低山巔,四周正下著漫漫冬雨。那幾日,臉書上我回溯著女孩身影,一邊,由朋友圈構成的網路微型世界,仍有永不匱乏的自拍照、美食照、旅行照,抱怨文、炫耀文、廣告文,不斷從游標下滑過。所以,這真是個奇妙程式啊,它彷彿輯錄了眾生切面,同一時刻,有人歡欣,有人受苦;有人橫渡了輕快,有人被沉重拉住。有人剛剛出生,好受寵地被新手爸媽抱在懷裡;有人頁面凝止,就此消失。
告別式之後,我回到了工作崗位上。如常,護理師們抽血打針,換藥包紮;學長心情依舊隨著來診量起伏,我苦惱於如何消化天冷時每診近四十個病人。法國老師復致信L,提及近來巴黎的恐怖攻擊,提及他的憤怒與悲傷;我們則繼續庸庸度過日常。我猜,選擇留下來的這些人,或許曉得日子是需要受一點氣,需要某種盼望,需要歷經一些妥協,那麼身在其中,才能稱之為過生活吧。
生活,往往,就也是曖昧的了。
吳妮民
一九八一年生,台北人。目前為家庭醫學科醫師。已出版散文集《私房藥》(聯合文學出版社);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補助,今年三月,將出版第二本散文集《暮至臺北車停未》(有鹿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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