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名字為冰冷的墓碑披上一層溫柔,這個季節的蒙帕納斯應該是蒼白清冷的,晚上有雨,讓這溫柔顯得銳利又神祕。這溫柔來自於一段自己無法見證的愛情,或說,愛情是一種只有當事者才得以見證的真實,因為它只向「對方」全然展開、甚至總是超出理解之外的展開。所以,別人的愛情總是故事,而自己的愛情總是無法以故事盡訴的真實:一種只會在濕潤眼眶中重返的真實。
沙特與卡斯朵(西蒙.德.波娃,或暱稱碧薇),兩個以第一名和第二名的先後排序通過哲學教師資格考的年輕人,也先後地成為二十世紀重要的哲學家;光是這樣的相遇或許就已經是難以想像的奇蹟, 而之後關係的發展更是超出常人所能與想像之外。他們以「生命之愛」互許的愛情,不是一種顯得天真的耽溺,相對地帶著對自身布爾喬亞文化的反叛,是一種從激情發展出的戰鬥情誼,既強烈欲求對方、又惜才如己命。
這種「生命之愛」是對於自身生命追求的想像,「對方」的存在成為激勵自身生命的動力,「對方」的珍貴之處在於其精神與生產,以及與自身維持的一種最為深刻的「交流」,不是占有對方,而是無可比擬地連繫著對方:一種獨一而傲氣的陪伴。
「生命之愛」因為自身的獨立追求而成為「必要之愛」,在這裡,「我的寶貝」(mon petit homme)和「迷人的卡斯朵」(charmant Castor)發現並證明給我們看的是生命中最大的矛盾與強悍之處:「獨立於世間」與「對方之必要」有著致命的依存關係。它不同於「配偶」,也不同於「萍水相逢」,因為後面這兩種愛情對他們而言,即使形式上互不相同,但都是人荒謬存在的基礎所衍生出來的形式,這基礎似乎接近於一種生物性的存在,意即所有複雜的人性都回歸到一種無可言喻的生物習性。於是,溫柔來自於「對抗」底下所蘊生的「寬容」,抵抗著各種在人類社會發展中被保存的生物性。
這「溫柔」不會是愛情故事中常見的柔順、和諧或犧牲,而是讓「存在」狀態在得以超出當時的生命框架時,呈現出「可以是…」。「可以是…」不是觀念的內容, 而是觀念堅持後呈現的現象,因此,「可以是…」 不是一種想像或假設,而是必須先成真才得以「可以是…」。所以,「不貞」成為一種必然的存在狀態,甚至是超乎人造現實的自然狀態。從他們「不貞」的各種經歷而言,「配偶」與「萍水相逢」都是無視於自身存在的真實性,轉而固著在「依賴」的現實感覺:不斷複製放大的失落感。沙特與卡斯朵呈現出的「溫柔」是一種嘗試面對各種流變的「堅定」,「堅定」之必要不正是來自於實現「不可能性」,但同時間,在肯認人的價值的歷史中,「不可能性」又往往最終以命令和支配的方式來使之發生。他們對抗的正是當時的各種「命令」,他們企圖呈現不可能承受命令、也毫無理由接受命令的生命。
他們兩人在歷史命運的特殊情境以下,以文哲學的書寫分別在不同的方向上開戰,愛情或說生命之愛,對他們而言是一種同思想與文學與之並進的生命狀態,而不是將情感壓抑在理念與私人的階級關係中。生命之愛變成他們檢驗自身與跨越意識形態鎖鏈(理念的鎖鏈),進入一種形上學與經驗相互琢磨辯證的關係中。
在他們之間急迫而繁瑣的書信往返中, 我們可以讀到一種克制激情的優雅,可以讀到暗藏變態的挑釁,可以讀到急於分享瑣碎的親密,還有不斷為生命的不貞辯護的狡猾,卡斯朵的信是情感的政治,有著複雜關係的調度,像是分布綿密的味蕾,而沙特的文字是如此的專注而聰慧,總是過濾乾淨的情書,彷彿透明如氣流的陰莖。經歷過激賞對方思想的豪情、兩地分隔的思念、不貞的情感協商與想像、對於彼此生命價值的珍惜與寬容,他們一如許多情侶或伴侶都經歷過這許許多多的煎熬,但他們似乎在當時,決定活得不同。確實,都是無可救藥的激情,一種用自身的獨立宣告不能放開對方的激情。
黃建宏
一九六八年生,學者、策展人、評論家與譯者,巴黎第八大學哲學所博士,曾拜入賈克・洪席耶門下,現執教於北藝大藝術跨域所。著有《CO-Q》(2009)、《一種獨立論述》(2010)、《從電影看》譯文論集(合編)、《渾變》(合編)。譯有《影像的宿命》、《電影I:運動.影像》、《電影II:時間.影像》等。曾參與多項獨立與合作策展, 如《Ex-ception》(2007)、《S-HOMO》(2009)、《後地方-地方性的逆轉 Post.O》(2009)、《從電影看》(2010)、《渾變》(2011)視盟藝博會《日光浴》特展、日本Chim ↑ Pom 團隊《美麗世界:倖存之舞》展與《心動EMU》特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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