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真實的故事?脈絡如何影響故事?誰又是「專家」呢?後現代思維在她心中靜靜地發酵著。
時間是一九六○年代,位於德州的休士頓氣候相當濕熱,此刻的賀琳.安德森穿著簡單的T shirt、牛仔褲,毫不遲疑地與案主一起坐到石階上閒聊、吹風……。這座緊鄰墨西哥灣的城市,也是賀琳成長的故鄉,或許是港灣文化使然吧,街道上,隨處可見不同膚色的居民,有一半以上的西班牙人,很多黑人、亞裔人士,以及越南的移民潮……。
有關多元文化的故事,賀琳肯定有太多有趣的故事吧,但我們還是要回到石階的那個時刻,「空氣的流動不同了,我發現案主才是生命的專家,只有他們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賀琳笑著回憶。「那時候我剛畢業,很多事都不懂,但身上的白袍卻成了權威的象徵,我必須假裝是專家。」直到走進案主的生活中,她看見案主不同於醫院的面貌,被醫院宣示是「無能」的案主,生活中其實充滿各種想法……,她也赫然發現,順應不同的情境,她也不斷轉化自我呈現,還有思考歷程。
什麼是真實的故事?脈絡如何影響故事?誰又是「專家」呢?後現代思維在她心中靜靜地發酵著。
人類天生具有從困境中重生的韌性
直到一九七○年代,賀琳加入了一個由哈洛.古利辛(Harold Goolishian)為首,由一群治療師組成的「多重影響治療」團隊。
「家庭治療深深地吸引我……。」賀琳眼睛發亮地說,這個團體深受各種後現代思潮所影響,我們常常閱讀詮釋學、社會建構論等書籍,並思考很多治療性的議題,合作治療取向的概念慢慢演進。一九八○年代,賀琳與哈洛提出了許多異於傳統家族治療的新觀念,引起心理治療領域極大的迴響,她們主張重新檢討治療中與人的連結關係:治療只是一種交談,治療師應該放棄病癥的思維、治療師應該採取「not knowing」(不知道)的態度、以案主聲音為主導的治療關係……。
賀琳在《合作取向治療》書中如此敘述:「我卻深信人類天生具有從困境中反彈重生的韌性。是好奇心驅使我不斷地與案主、自己、其他治療師交談,希望瞭解治療失敗的原因。」面對不斷進出於治療機構的案主,賀琳有著截然不同的觀看與好奇:「有時候治療師是造成治療失敗的主因,因為我們常常不一小心就和問題及診斷工作,而不是案主。」
聽,是小心地聆聽,也是帶著試驗性質地聽
書中有一段深刻的敘述,賀琳遇見一個瑞典媽媽,有著兩個厭食症女兒的憂傷母親,絕望於找不到重視他們意見的專業人員。她寫了一封信給賀琳:
「請試著傾聽我們的女兒,我的女兒常覺得她們的意見不受重視……,請讚美她們,不要羞辱她們,不要公然對她們表現出輕蔑之情。態度要堅定;我保證她們會心懷感激,但不要鐵石心腸。請讓她們的自尊成長得更順利。如果她們沒有強烈的康復意願,就不可能復原。……我們覺得他們(醫療人員)有一套理論,不管是否適合我們,就想直接套用在我們身上………。請試著傾聽我們的孩子,與他們交談並非不可能,我們瞭解某些時候想進入她們的世界相當困難,但是你們必須嘗試。努力後就會有收穫,而且你們能夠贏得她們的信任,然後再獲得更多的信任………,她們必須與信得過的人談話,也就是說,這些人將她們視為有自尊、正義感、誠信及尊嚴的人。
請試著傾聽我(父母),我們常覺得醫生只想聽他們想聽的話,(我們所說的話)充其量只是被忽略,因為它無趣,或……被視為一派胡言且高度可疑,因為說這些話的人無能而且完全受制於他們的女兒和這個疾病。但我們比任何人都瞭解自己的女兒。我們瞭解她們的反應和感受……,我們比任何護士或醫生更瞭解何時能信任她們……。」
這封信引發賀琳更多的思考,是否該重新檢討治療儀式,該將治療重新回到日常生活裡,而不是像是在顯微鏡下探究、分析、修復它(疾病)的實驗室?賀琳非常強調聆聽的重要性,她說:「聆聽的同時,也必須思考我們究竟聽見了什麼?聽,是小心地聆聽,也是帶著試驗性質地聽。」近二十五年諮商經驗中,賀琳當然也曾經誤解案主的表達,所以她更是強調:「我們必須跟個案學習,因為個案才是最瞭解自己的人。」
她認為不成功的治療,通常是源於治療師沒有真正瞭解案主的表達,或是在傳遞理解時不是以案主所能理解的方式進行。有時候治療師對案主的理解太快且太早熟,治療師以為瞭解了,其實並不明白案主我們瞭解他們什麼。
以尊重、人性的態度對待個案,就會產生不同的經驗
「對話可以幫助案主面對兩難,即便是面對非志願性質的案主。」賀琳笑笑說:「面對非志願案主,別忘了我也是非自願的治療師。」
賀琳說了一個經驗,她接觸一個社福單位轉介來的家庭,虐童的父親一進門就劈頭大罵:「我不想待在這裡!我是請了很多假來赴約,老闆嚴重警告我,再請假就開除我!如果我被開除要如何付房租?如果我不見了,社工員會超級快樂吧!」她靜靜地聽完後說:「我可以瞭解你的不高興,如果沒工作,家庭一定會面對巨大的災難。我不知道可以如何幫你有關社工對你的要求,但是我想請你幫助我瞭解,你與社工的互動狀況,他是怎麼告訴你要過來治療?……。」
「不評價的態度是最重要的。」賀琳分析,以尊重、人性化的態度對待個案,就會有不一樣的經驗,案主會發現我並不全然站在社福單位的立場,也會樂於回答社福單位對他們的影響。同時治療師也要以不評價的態度面對社工員,但通常我們很容易掉入評價社工的陷阱,但他們只是在執行機構賦予的期待。於是她傾向於在與案主對談前,先與社工對談瞭解社工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角色,並期待我們完成的目標。
說到這裡,我們不禁想起工作坊的賀琳,寬厚的氣度隱藏在深深的客氣裡,她親自去引領案主進來、依案主的步調對話、讓每個案主有同樣的對話機會、訪談結束時她深深地感謝案主……。從開始到結束,每個細節都體貼到了。於是僅僅幾句簡單問話,卻得以讓案主的模樣似一潭安靜的湖水,緩緩倒映而出,而且形貌愈來愈清晰……。
最後我們忍不住問賀琳,她內在平靜的力量所源何來?賀琳只是淡淡笑說:「我不需要任何儀式,但我進入工作時,就自然地感覺平靜。」
賀琳的回答讓我們想起物理界頑童費曼先生的小故事,有一天,一位年輕的物理學家問費曼:「你知道第一個發現彩虹原理的人是誰?」費曼答:「笛卡兒。」費曼隨即反問:「你猜笛卡兒為何會注意到彩虹?」年輕的物理學家說了幾個假設,費曼都很不滿意,最後物理學家問費曼理由為何?費曼靜靜地說:「我猜笛卡兒是發現彩虹真得很美!」
發現彩虹的美麗,發現生命的美麗,那是否也是賀琳平靜力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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