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是城市交代細節的工具。
某個週六清晨,我從亞庇飛往山打根。那時我還是對旅費計較的學生,能省則省,以時間換金錢。飛機降落山打根後,我問工作人員何處等公車,他說沒有,只有計程車。這和我從網路聽來的消息是違背的。為了省下十五倍的價差,我苦找站牌卻徒勞,眼看私用車、計程車、飯店小巴陸續接走乘客,人群漸少。問了幾位華人,他們沒搭過。後來問了一位馬來人,他說必須走出機場,右手邊有間學校,對面就有公車到市區。
循著指示前去,確實有間學校,對面有座疑似候車站的建物,但沒人候車。趨近,亦無任何號碼、路線等公車牌示,就是一個簡單的遮篷。我心想:真的有公車會經過嗎?多久會來?
愈想心愈慌。然後,竟下起雨來。正當撐傘,想著返回機場攔計程車時,一台狀似麵包車的銀色van開來對我按喇叭。
緊接著車停,門開,司機說了一段我聽不懂的馬來話。
這是公車嗎?我感到困惑。
「To Sandakan?」我問。司機點頭。我趕緊跳上車,此時收費多少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了,能到市區就好。
上車後,我問司機費用,他說兩令吉。Bingo,我知道,這是公車,只有公車才有這個價。
我看一下車內,全是馬來人。車子駛過一段路後,轉進一條上坡小路,繞進一個社區,只要候車亭有人,即使無招手攔車,司機也靠近鳴喇叭,開門,說了一段馬來話,然後關門離去。荒疏的黃土邊、避雨的大樹下,沒有站牌,卻有人上車。有人像是司機的親朋,坐上車就聊起來;有人從車外遞來瓜果給乘客,順便交代一些事。甚至,車在某個工廠外突然停了下來,接著對街來了三位乘客,衣髮濕透而就車。
似乎有原則,又似乎無原則。消失的站牌,可妥協的路線,既公且私。車子在社區晃了一會,接著又回到主幹道上。
仔細觀察,這是一台改裝成公車的van。共三排座位,加上副駕駛座,約可坐十位乘客。車門被改裝,可自行開關;而下車鈴就在天花板上。車錢,下車給。
大約四十分鐘後,車抵總站。下車後,恍如一場夢。一場意外的旅行實驗。
但事後當我離開山打根,記憶裡最濃烈的是這段四十分鐘的車程,勝於西必洛雨林內的人猿或市區骨董般的魏亞貴大酒店。
謎樣的站牌、漂浮的時刻表、陌生的文法,搭公車成了一種解碼。
何時投幣、何時按鈴、單邊設站、延駛班次……,太多太多的潛規則在每一條路線噤聲。公車有一種秩序,是乘客默許的,他們知道車會停在哪、幾點來,即使沒有站牌與動態實況。
這樣龐大又隱形的公車暗號,後來在曼谷與馬尼拉都遇上。
在馬尼拉,公車除了大巴,就是吉普尼(jeepney)。這是由二戰時美軍留下的吉普車改裝來的。車輛繁多,捷運站外鳴聲擾嚷,攬客聲嘶力竭。吉普尼車身裝飾豔麗,乘客屈膝蹲低登上車,擠在兩條長凳上。沒有明確站牌,車陣中就能上車。藉乘客遞錢給司機,若找錢,再遞回。但車資我總搞不懂,坐過八點五披索,也坐過十一披索。敲敲天花板,車子就為你停下。在那個時空裡,司機與乘客帶著微笑給我指引,揭露了法則,我認識了一座不是傳言裡,那勒贖、槍響與竊劫的馬尼拉。
旅行時,我大概會把一些時間留給公車。有時就是單純坐車,人進人出,讓公車交代城市的日常—一城的漆色、衣裝、霾害、食肆、小販、廣告、綠化。車內車外,公車載著庶民生活,東西南北,內環外環,大巴小巴,走過邊邊角角,撿拾旁枝末葉,還原城市的形廓。
搭上九龍彌敦道上的雙層巴士,車與車,甚至與行人、店家擦身來去,貼得緊密。巴士往直的發展,招牌往橫的發展,那是世界上稠密的極致。香港絕對不會有山打根的性情,車開車關車走,沒有囉嗦,都是俐落,都是效率。
從渋谷搭往池袋的公車,會發現東京不擅於公車路網。班距稍長,路線稍少。或許厭惡停頓,沉迷於快特、特急、急行等速率追求,這城更多的細節在地鐵裡。但我對東京公車最深的印象,是過於禮貌的西裝司機。上車一聲請與謝謝,下車也是,從外在到內裡,這城都講究。
相對於東京,首爾的公車顯得綿密也廉價。一張T-money卡,公車轉公車,半小時內免費。這城的公車醒得特早,狂歡一晚,凌晨四點多,迷濛坐上跨越漢江的頭班公車,車內已有信徒,前往汝矣島上的教會晨禱。
公車路線或許多從城市主幹開始,映證一條條群眾的移動軌跡,那是上班、求學、戀愛、買菜、就醫的故事。
有時在高雄搭公車,全車連司機共三人,我會想著:這「小眾」運輸,也能負載一座城的日常嗎?
或許因為乘客不多,謝謝聲特別亮。在高雄,乘客是客氣的。我常觀察到,不少人即使從後門下車,也會回頭向司機道聲謝謝。甚至下車乘客禮讓上車乘客先行,造成進出兩難。
這幾年,在一卡通免費搭乘政策下,高雄公車使用率似有提升。從高鐵站搭公車返家,我常在車內聽見宏亮的謝謝。上車一次,下車一次,我知道,這是高雄。而或許,公車其實也交代了這城的細節。關於溫厚與感激。
黃信恩
醫學系畢,現事醫療。創作以散文為主,作品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獎項,並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天下散文選。曾出版散文集《體膚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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