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的日常路徑有二,搭捷運進城吃豆花、逛書店、走路、走很遠的路。另一條反方向跟小五開車去買菜,上世紀新市鎮平地而起,這兩年開上了大型量販店,吸納都市中產,你可以滿足生活所有。如此路徑移動情緒也看似兩極,前者是閒晃閱讀、是文青式生活、是外遇某人從而交往的可能;後者是俗世生活,是柴米油鹽,是週而復始的家庭活動。
前天感冒衰弱中有直白夢境,旅行中看到護照上的名字,貝拉諾。博拉紐小說裡消失在荒原盡頭的內在寫實詩人。十八歲時啟蒙我而我也願以全幅生命前尋的文學像是如此,如詩人般混亂存活而非寫作如詩般的美秩文體,但二十年後我還未消失的人生遠非是流浪與否的命題,我的去買菜的人,像是史蒂芬‧金般的寫作,日常本身就是最恐怖的文本。
我試圖以散文描述的,或是那從停車場到停車場的交通方式,無有鄰里交流幾不步行的全中央空調恆溫領域,隔絕於郊區的中產人生;或是地價暴騰中新市鎮傍晚樓際窗間的鬼魅掠影,島嶼的土地金融二十年來還未在此建完一座城,但地上的傷心離散與無情暫棲從未間斷。
或是塞滿信箱的促銷型錄,或是成排櫃架上家庭號包裝,日常景觀的商品化、被統治的口腹慾望,管理著我們在夢遊中走向災難的當代超市食品採購政治;或是只要逼進那DIY零件、漏水修繕專區我就喘不過氣來的,是台灣集合住宅粗糙營建的集體困境,亦是我對現代生活最為隱晦的個人恐懼核心。但說那麼多都是遁詞,你瘋了,又再說這些痟話了。
人各有可安身的空間,有想逃避的地景。比如我不是喜歡烹調之人,但小五是,她在廚房炒菜煮飯揉麵作蛋糕時、或思考家居空間大改造時,可能就跟我獨處閱讀或行走時,腦海裡有同樣的嗎啡在釋放著。或那揉甩動作是日常壓抑的暴力釋放(你這坨該死的湯姆),或那黃昏市場的巡弋帶著遠古採集生活時內建的歡欣瀰因,若如此,我去氧核醣核酸上隱瞞的或許是游居生存指令,與對固著居所的憂心提防,我下意識地想要遠走。
理所當然,有人應該去買菜,或有人該去吃豆花,無有交集,有人生來就是家,而有人卻該反復離去。於是病中我初抵遠方還是舊日的港埠碼頭,有高聳行道樹的工業區大道,我想活著像貝拉諾,故擅自改名,行走直至消失。再沒有比把兩個個體困在一起永恆生活更可怕的願望了,但我等著她逛完買完,因量販門口等待買菜之人太久太久,這不聯網的時刻,我可以百元快剪,並在人來人往中的各式嶄新家庭景像中,讀完即便是一本論文集。
買菜時不讀詩,詩是我的現代性精神解離症候,我坦承的只有我自己知曉。我害怕刮風下雨,害怕夜裡上山,害怕水龍頭,害怕電線以及磁磚,我害怕回家,害怕她不在家,我害怕她整理房子,害怕我無所事事。害怕某天醒來,後陽台的藤蔓已經枯了,手機裡有電信公司簡訊:您近期帳單因無法寄達而遭退回。我害怕這樣的日常以及從今往後。
失敗有期,憂悒看似沒有盡頭,憂悒者的刻板行動總是在另一次元回應著生存的壓力。某個七月我於是臉書放閃,跟著她出門,跟著她上班,跟著她吃便當,跟著她路跑,跟著她買菜,跟著她回家。我是宇宙無敵膽小鬼,那時我在寫上一本書,見證愛與鬼魅同是這世界中不存在的在場。瞧!日常這麼可怕,不黏人是不行的,像是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不,的確一眨眼,她就幾乎消失。有篇我要寫醫院裡的人,可以的話。
出院後又沉溺於憤怒,婚姻家庭是最恐怖的控制,人情世故是世上最侮辱、最侮辱的言行,愛最自私,愛最暴戾,愛最不祥,我不知道要多久要多久,我不知道人要如何能不殺人,我不知道日常要怎麼回復,在一切結束後,如果可以結束,我如何能不遠遠放逐,我如何能不恨絕了這世界。
日常多可怕,日常又多美好,這些事物沒人能教導我們,你唯有以生命領受,或不斷溢出日常,或被拋出日常,或在運動的日常性斷裂中,癡心妄想、流淚祈禱,只求再重返現世安穩的時刻。
入伍前的夏天,最後的水泥工生涯,我建築了一條單向街,我建築了一處新城,我建築了未來生活的想像,我以字句記下那完工收尾時:如果風順著單行道吹了過去,清晨你蹲在某戶門前抽菸,綠化工作才正開始,未來的鄰居還在搬遷途中,如果風順著單行道吹了過去,工程車輕輕晃動。我想到買菜的事,我想起了打電話的事,有孩童朗朗:
一角兩角三角形,四角五角六角半,七角八角手插腰,九角十角打電話。喂喂喂,你家小姐在不在?不在不在,上街去買菜!
什麼時候回來,會不會回來,為什麼人不回來,為什麼要等人回來?日復一日的社區生活,如果風吹了過去。我沒有回到那處未來,但我又永遠陷在那新城。生活成了兵役空檔的短暫假期,日子全是整個下午的昏睡。打電話給妳。不在。睡。打給妳。不在。睡。聽著電話空響漸次醒來的時光,我終於發覺待在斷水斷電二十年的公寓廢樓,而這二十年來每件事都錯得離譜。
詩人必可測繪現代生活裡的種種精神解離,捕捉時代劇變中的日常奢侈,將小確幸或將憂鬱政治化,用以檢視二十一世紀初的共通生活,以及人是如何被擺置在如此疏離的市鎮與量販景觀間。以及,你終究要往荒原追尋的是什麼。
我們愛上買菜,我們恐懼買菜,我們愛上裝修房子,我們恐懼裝修房子,我們愛上生活,我們恐懼生活。因為人際的失落,環境的倉促,因為生活的安穩假像,理想的載浮載沉,人們總難處於同一頻道,但又只能緊緊活著,害怕醒來時恐龍還在洞口。
黃湯姆
曾寫作《文學理論倒讀》一書,藉口志於學術研究但屢試不第,為實質上游手好閒廢業之人。平日多混跡公館書圈,逢人便問,你想不想一起吃豆花,每天都問。多於深夜時段在臉書發廢文,終有一日為編輯葉所捕獲。抗拒無力,盧小未果,遂以「沒人跟湯姆吃豆花」為由寫作專欄,彆扭成篇,苦痛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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