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北湖區,印象最深的是河流,湖泊,池塘、魚蝦,荷葉,吃得最多的是魚。到處是野塘,隨便抽乾哪口,都會有一場抓魚的重頭戲。通常從大清早開始,兩台水泵同時開動,大半天便能見底。小孩最忙碌,圍著水泵,望著池塘,恨不得一口喝乾。塘水即將見底時,很多人圍觀等候,手裡拿著捕魚工具,個個捲褲腿捋衣袖。小孩子光著屁股,或是套個小褲叉,大呼小叫。年輕力壯的不等塘乾涉水,先下手為強,每捕到一尾大魚,岸上就發出一陣歡呼聲。塘內淤泥及膝,等到我下塘時,只剩一指來長的小魚或者泥鰍,不過這也夠我忙乎的。捉完魚上岸,渾身是泥,媽媽樂呵呵把魚剖了,我拎著籃子去河邊洗戰利品,貓狗都跟著,一路浩浩蕩蕩。
曬鹹魚是鄉村一景。新鮮魚肉吃不完,就剖乾淨,抹上鹽,用稗穅微微熏至發黃。南方冬天多雨,碰到太陽天,趕緊拎出來曬,竹杆上掛一長溜,把狗拴在邊上盯著,防止別人順手牽羊。狗對魚肉垂涎三尺,又不敢監守自盜,只好昂著頭,眼巴巴的盯著。我趁我媽不注意,搬個小板凳,把狗抱起來,讓牠去咬,它卻也知道偷吃不得,只是貪婪地舔兩口,然後慚愧地低下頭來,急急的要尋路逃跑。
野魚清甜可口,尤其是大雪天,父親隨便撒上兩網,撈上幾條鯽魚,母親從雪地裡拔出水汪汪的白蘿蔔,嚓嚓嚓嚓切成絲,放兩勺剁辣椒,用炭爐邊煮邊吃,末了在剩湯中下白菜、蕪荽,一鍋菜,一家人吃得十分歡快。
至於河裡,到處是魚蝦,隨時可以撈上一碗。比如在竹簍子放些米飯,沉進塘裡,過半天撈起來,簍子裡魚蝦活蹦亂跳。夜裡更方便,頭用手電筒往水面一照,小魚成群遊,直接用網兜舀,動作要迅疾,比魚閃得快。天氣悶熱的夜晚,會有大魚露臉,只需手持長叉,光照水面,瞅準時機,出手狠準快。
田裡呢,春插一過,黃鱔泥鰍出沒,夜晚是捕捉的大好時機,牠們通常停在淺水中,一動不動。工具製造很簡單,將縫衣服的針孔那頭燒熱,插進塑膠牙刷柄,紮上十幾根,排成一寸來長,綁在棍子一端,揹起竹簍子,燒個煤油火把,捲起褲腳下田。越夜火把越亮,遠遠看去,仿佛磷火閃現。針排紮過的黃鱔泥鰍賣相不好,通常只是自家盤中餐。或香煎,或紅燜,最有特色的做法是煮麵,加放大蒜、紫蘇、剁辣椒,味道奇絕。現在很難吃到野生的黃鱔泥鰍,一是稀少,二是農田荒廢,三是不再有人捕捉,這項傳統手藝已經失傳。失傳的還有,夜色中蛙聲鼓噪,火光在暗夜裡移動跳躍的那一派安詳。
每次回故鄉,下意識地去捉魚的塘邊,塘日漸其小,最終消失不見,野生魚同樣無處可尋。河裡血吸蟲,地下水污染嚴重超標,條件好的農民家庭改喝城裡的礦泉水。以前城裡人到鄉下享受田園詩意,現在鄉下人到城裡買水,聽起來荒唐,卻是事實。沒有河流可以遊,沒有魚兒可以洗,汽車噪音替代鳥鳴。鄉村走向喧囂,GDP裝飾了面子,卻毀了百姓生活的裡子,生活沒有品質,一切都在退步,精神仍舊蒼白。
生活在北京,祖國繁榮昌盛,產品日漸豐富,卻不知該吃什麼。聽說魚蝦餵了激素,豬肉注水,餃子死豬肉餡,牛肉是豬肉做的,於是只好吃齋;又聽說大米有毒,香菇致命,萵筍打了膨脹素,紅心雞蛋用了色素,黃瓜的刺兒是化學物催出來的……絕望中想到老媽的菜園,老媽醃製的罎罎罐罐,剁辣椒、臘蔔豆、辣椒蘿蔔,竟然突發奇想,要老媽從湖南寄菜到北京,於是老媽持續給我快遞自種的蔬菜。但是,白菜的品相不同了,白菜味兒淡了,黃瓜長醜了,黃瓜味沒了,絲瓜茄子都不香了,和超市裡的蔬菜沒什麼區別。是我變了,還是菜變了?無需研究風動還是幡動,我確信是蔬菜變了種。果然,老媽告訴,這些年,蔬菜瓜果的種子由政府統一提供,都是改良了的品種。政府提供的種子只生長一次,農民必須年年向政府購買。這是一筆巨大的壟斷型生意。老百姓還得感激政府,因為原來的蘿蔔每個頂多重斤把,改良後能膨脹到七八斤。所有的事物失去了原本的味道,變得徒有其表。是改良,還是破壞?而那些真正需要改良的,比如水質污染,土癌患漸增,卻無無人理會。
中國迅猛發展,變化翻天覆地,故鄉也一樣,只是這變化,卻不是我希望的。
盛可以
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於湖南益陽,一九九四年移居深圳。二○○二年開始小說創作,著有長篇小說《北妹》、《水乳》、《道德頌》、《死亡賦格》以及中短篇小說集《可以書》、《取暖運動》、《缺乏經驗的世界》等。作品被譯成英、德、韓、日、荷蘭等多種文字出版發行。曾獲首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郁達夫小說獎、中國未來文學大家TOP20,被視為中國當代最傑出的女性作家之一。她的作品語言風格猛烈、熱衷聲音實驗。涵蓋了廣泛的情感和社會領域,以對心理活動和社會細節的敏銳觀察和無情評論而著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