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一起」
「我父親四十三歲學會開車、有車,是公司配的國產車。」雖然不是自家購置的車輛,父親臉上難得有了欣喜的神色。或許小小的刺激和改變,安撫了原本因生活一成不變而失落的心。
有了這輛車後,回花蓮老家探望親戚時,父親便開車載母親和三兄弟,謝哲青說:「在車上聊什麼其實不記得了。」他記得的是,家人總是聚少離多,此時捱擠在小空間裡,一起移動到另一個城市,有著相依的溫度與對話,讓他真的感受到「我們一家人」。
謝哲青也還記得海風的味道,記得「剛才在海邊看山,現在在山上看海」的東部公路景色。那是他兒時少數接觸世界的時刻。
「那是我們家難得的平和安詳。」持續了多久?謝哲青彷彿在心底回想、推敲多次,「應該是三個夏天。」
在那之前,父親從東部的建築工地與高雄家中往返,都是獨自騎著摩托車穿梭山路,「要騎159公里!」謝哲青的語氣裡有佩服、不捨,有百感交雜。
離開,家人的共同心情
父親每隔一兩周回高雄與他們團聚,待在家中僅一天,隔天又得忙著上工了。
辛苦奔波,是父親遠離這個家的方式。謝哲青和父親的心裡,一樣有著離家的念頭,那念頭像浮木、像燈塔,不斷地叫喚著他的心,往岸上奔去。
勞工家庭出身,比別人貧窮,是不想說的祕密,但尷尬的是,即使不說,外表也會讓人一眼看盡,謝哲青顯得害羞與彆扭。
欣羨著別人,低矮了自己,他曾不能諒解家庭給予得太少,「為什麼同學穿的是好鞋子,我的就是夜市買的?」「為什麼同學寒暑假都是全家出去玩,我們就只能待在家。」
待在家,不好嗎?南臺灣的氣息熱情而奔放,四季如夏,但暖陽晴光,好像一直沒照進他的家。家,常常陰暗悶溼。
溼氣是來自眼淚,悶的是心情。父親不常在家,母親是主要照顧者,不善與人交誼的她,沒有情感依靠,沒有抒發心情的管道,眼神裡盡是失望落寞,她敏感易傷的心形塑出一座鬱鬱寡歡的房,關住自己,也關住家人。
母親等不到父親的安撫,內心的不甘、失落轉而成熔岩,燒灼成精神折磨,讓人難以負荷,「當時沒有人理解媽媽怎麼了。」
謝哲青想離家,脫貧只是原因之一,真正想脫離的是讓人精神耗竭與匱乏的環境。「繼續待著,感覺就像溺水,泳技再好,還是必須到陸地上才能活下去。」對當年的他而言,離家,才是上岸。離家,是求生的本能反應。
轉身的背影,深厚的失望
「年輕的時候,其實對家沒有想這麼多,只覺得可以靠自己過活。」上了高中之後,謝哲青到速食店、遊藝場打工,什麼都做,就是想自力更生。然而,卻因此和父親產生衝突。
父親認為辛苦謀生是為了給孩子用功念書,這是他對謝哲青唯一的期待。
「有一次父親很生氣把我叫過去,說:『你可能不知道你要什麼,但你要知道自己不要什麼。』」謝哲青記得了叮嚀,而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父親說完轉身的背影。
「那時候只覺得我就是要做!後來父親的背影一直重播,才感受到那是他對我的失望,人生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可怕的。」謝哲青似乎還心有餘悸。
失望就像切斷了彼此的連結,是一意孤行使得父親轉了身,「想起來會覺得難過,難過是因為我自以為瀟灑、自在,沒有意識到自己傷害了父親。」
歲月的刻痕裡,真相逐一浮現
內心隱隱然不想讓父親、讓自己失望,謝哲青專注在打工、帶登山團和旅遊工作,熱衷追尋文史與藝術,也藉此和家庭拉開距離。有了呼吸的空間,他靜下來重新思索,思緒漸漸澄澈清明,慢慢有餘力解開心中的縛結。
登山生活簡單質樸,消解了謝哲青童年缺乏物質的比較心;保持舒緩的呼吸與步調才走得長遠,讓他體悟到,登山與生活可以相呼應,人際的互動、磨合和修復,也是這般。
在國外尋訪教堂和金字塔時,除了看到極致的工藝技術與意志力,謝哲青發現:「這些景點都和死亡有關,感受就升上來了。」他自問,究竟有什麼必須花一輩子去怨怪、不能原諒?
「很奇特,只有面對衰老和死亡,才會開始學習正視和包容。」逐漸年邁的父母親,身體出了狀況,謝哲青於是終止了飄泊的旅程、飄蕩的心,返回家中,和弟弟輪流看照。
轉眼,他從不能諒解家庭而離開的孩子,成了父母的照顧者。
從如今的眼光,回頭看當年的父母,父母當時其實十分年輕,面對感情、家庭,有很多的無能為力、不知如何是好。
「媽媽很年輕就成家了,把所有的時間、精神和資源都給了我們、給了爸爸。」謝哲青發現,她是一肩扛起家務的母親,卻也是渴盼親密感情、獲得呵護的女生;父親承接不住母親的敏感脆弱,只得拉開距離保護彼此。
回想兒時的不快,謝哲青層層抽絲剝繭,反覆思量,換一種心情看待。他看到夫妻相處間的難題,以及面對難題的反應,每個人能力有限,也盡了力。不完滿,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
李昌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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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陽光帶回家
「我們這一代沒有經過戰爭,沒有顛沛流離,生活的苦,很多是內心的糾纏。」理解和體諒了父母當年的處境與心情,謝哲青當年堅決離家的情緒化為輕煙消散。
心裡曾經的糾結,正說明了他對家庭的在意與渴盼。如今,他不再一走了之,而是回頭重新建立關係,即使工作忙碌,仍盡量撥冗陪伴家人,出席親族聚會。
回家,毋寧是給自己帶來心的功課,謝哲青學習瞭解、貼近父母,學習拿捏相處的空間,如何在距離中有親密,親密中有距離。
「『舊房子』漏了水,但這個屋簷曾經陪我長大,現在就是去修補它。」過去無能為力的,現在他會帶家人一起試試看。謝哲青不再只做自己一個人,他會繼續向著繽紛的世界,沐浴在陽光之下,也把感染到的陽光帶回家,期望能重回兒時「我們一家人」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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