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不得已她跟母親調了一天班,改成禮拜三出去,禮拜六在家,理由是她的大學同學鍾珊人工受孕又失敗了,接踵發生一些事,使得憂鬱加劇,請了長假,這一天特別需要有人陪伴。
她說謊,謊言並無編造,只是之前就存著的現在才拿出來用。她們母女從來就不是彼此討論婦女病的對象,因此在母親眼中她還是個小女孩。她發覺左邊乳房有個硬塊,雖然驚慌,但不考慮告訴母親。報紙的醫療保健版常見、周遭朋友也不乏有此經驗者,百分之八九十良性居多,但奢想憑空消失卻不可能。拖了兩個多月,幾乎每天都有往硬塊上掐的動作,人陷入壞情緒的漩渦,才想快點解決問題。
一個禮拜六去了婦產科,年輕的女醫師一觸診即面露擔憂,趕緊叫她去照超音波,並要她改掛乳房外科,資深的跟班護士提了一個醫師的名字,強調是本院的副院長喔。她戚戚惶惶乘手扶梯下樓,想念著未有這樁煩惱之前的禮拜六。而她無盡的煩惱正是始於這家醫院,父親和母親都在這裡看病,父親病逝於此,母親也還在這裡就診復健。
乳房外科竟然沒有女醫師,她對副院長還有點猶豫,但一聽櫃台掛號人員說他現已是半退休狀態,一半時間在國外陪伴家人,最近兩個月正好回來,心想應該已是個老爺爺了,馬上就預約了。
無憂無慮是不可得的,抓住完成一個程序後的小輕鬆,她坐在一樓大廳距陣般的藍色座椅的一角,側身看鋼琴演奏。四下是忙著掛號、結帳、辦理入出院的人們,身心操煩如烏雲籠罩的人們,放在木板平台上的鋼琴被一批盆花盆草環繞,好似一座沼澤中的聖壇。琴身閃耀晶黑光亮,虛無的音符悠揚,持續盯著它看,推進耳朵的還有背後層層波浪的嘈雜聲,它彷彿飄浮起來了,令人微感暈眩嘔心,類似暈船。她將範圍縮小到電腦設定操控的琴鍵,自動的下沉與回復,努力沉浸在一種受精靈愚弄單純的愉悅中。
偶爾也會有真人演奏,直長髮的少淑女,輕愁地垂著眼簾坐在鋼琴前面,父母親不吝撥出幾分鐘未被病痛踩踏的心思來欣賞她。那是真正的聆聽,可貴的聆聽。
他們停步的地方就在她現在坐的位置的斜對角。越過鋼琴寬厚的肩膀,可以看見父親芒花般的白髮和臉孔,背後不遠就是志工站,和父母親差不多年紀的女志工看來活力十足,尤其指路時更像皮球一樣有彈性。她想扶他過來這邊坐卻被他們無言地拒絕了,坐下來就看不到彈琴的女孩那惹人愛憐的臉了。
那琴在眼淚裡融化成一件黑色的雨衣。
「向上!向上!」,她起身,乘電梯上樓。
她想起父親的主治醫師下午有門診。她以前若想追問醫師或護士某件突然間記起很要緊的健保問題或手續流程,總會守在診間的門外左邊,護士過濾性的開啟一小縫門,她們即能看見彼此,直細的片面,像碎紙機鉸出來的一長條。當然她不會是護士探尋的人,屬於他們的時間不是未到就是已過,護士看那委屈的表情就知道,由那表情也該能知道她的親人病重的程度。常常還不止一個像她這樣憂容的女陪病者,護士趕蒼蠅似的,叫了一個號碼,迅如閃電地將門關上。她雪盲般的看不見其他同類槁黃的臉龐,免得像照鏡子一樣,突然嚇一跳。有時進球很順,有時球被猛撲回來,她溫柔乞憐或者怒目喧嘩,聲音大到候診的人和醫生都聽見了,只求達到目的,她已經不懂什麼叫害羞了。
那個位置已經有一個中年婦人佔據了。她站在最後一排座椅後面一直看著她,直到她完成任務,有些開心地離開了。
半空中的電視機仍播放著與父親看病時一樣的衛教片,半數的候診人士都仰臉向上看,這個姿勢基本上有拉開心胸的效用。「外面在下雨了!」大家紛紛將目光轉投向那個拿著一把濕雨傘走進來的人。她趁此機會快速移至診間門口,十分幸運的,門立即開了,護士對著她推了一下眼鏡,她也跟著推了一下眼鏡,她馬上認出這個在她父親生病晚期懷孕的護士,顯然孩子已經生了。雖然這麼想著眼睛迫切地射向診間裡頭一頭捲髮略帶洋味的醫師,他看來別來無恙,邊聽診邊做筆記還邊抿嘴點頭。就是貪圖一份親切,她和母親在幾個掛過號的醫師中挑中他,他也沒讓她們失望,總是不吝柔性的説:「我暸解,這部份讓我來想辦法,楊伯伯楊媽媽多寬心一點就好,現在的功課就是好好吃好好睡,不要想太多!不要想太多就是本錢!」其實就只是一份職業性的親切,但對悲觀的母女和父女而言,需要的就是成熟男人的安慰。她在那段日子裡常常夢見他,夢中他們曾是一對情侶。這時他揚起下巴,先望向門外,而非病人,微有一種透氣遙望遠山的感覺,同時護士把門關上,將他禁錮在裡面了。
她接著走訪母親流連的復健科和復健室已別無寄望,只是蜻蜓點水地逛逛。開放式的長方形場地整個都是漆白的,臨街高掛的窗簾已褪到底,不見半點色澤,光線充足白霧飄飄,恍似下著太陽雨。密閉平板的玻璃窗上映照著幾組物理治療師和他們所負責療癒的病人,醫病協力機械式的反覆操作著同一個動作,好像生疏的木匠求助於一個笨拙的工具,而工具又求助於無情的神靈。有單純在拉繩索的,像試圖吊上來一桶井水;也有在推著大算盤似的算珠,大多是老人,少數是先天或後天的傷殘。她母親在他們當中顯得很怪,有點太靈巧,她只願從窗框內反射的平面看母親,高雅的她成為他們的一份子,有點滑稽又可愛。
輪椅、助行器和女看護工在復健場地外組合成一道圍牆,穿過這條崎崎嶇嶇南蠻鳩舌的走道即可通往洗手間。她固定上前頭最小也較暗的那間廁所,因為對多數遲緩的病患和肥胖的女看護工,它嫌太小,何況她們常得一起進出。這裏有個無鐵欄一條方巾大的小窗口,由此往外看,使人放大自身的憂慮無望,艷羨外頭健在的世界,幾度她試探性地想像如何俯衝而下,像一條沒有肩膀四肢的魚活脫脫溜出井口,回到海淵。但這天她輕快地展望窗口日常景色的切片,就一間公廁而言它善良而人性,路面上的雨漬就快要乾了,空氣中有一絲甜椒味。
她來乳房外科門診的那一天,出門時雨就在下了,下得很有份量。思慮雨具、雨天的衣鞋、行車等等瑣碎的問題,有助分散面見醫師聽判的緊張情緒,尤其情況未明時,雨越大越好,沿途道路景物在沖刷中流失,好不真切。
診間依然凝止在那兒,像遭遇風雨的郵輪內部,更有一股防護侵擾的凝聚力,相對的愈瀰漫著濕悶浮躁的潮氣。門口的傘套被抽完了,她帶的是一把三折小傘,可以收入自備的塑膠袋,打好死結,放進防水的背包,不必像長柄傘得一直握在手中,或者與其他人的傘偎擠在傘桶或牆角。
她把線衫外套披上,還是覺得冷,便離開椅子起身踱步,另一方面也想盡快打發身上的雨水,不過這樣就無法偷偷把腳抽離鞋子了。她雙手抱胸讓冰涼的手躲在胳肢窩下,實在地感覺胸口被捧著。她聽到折傘的聲音,望過去,看見一個帶折疊傘的男人,她知道那過程,放開掌束在手中的八爪傘足,摺曲傘骨的關節,將傘收縮成三分之一長,小小一枝。她第一次這樣專注看男人做這件事,覺得很體貼。他這麼做的時候水可能噴到前排的小姐,小姐響脆地拍了一下膝蓋,他趕忙退開,無所事事地沿著邊緣走,在旁鄰整形外科的牆下撿起一個丟棄的傘套,靠牆背人把它倒過來滴水,像小狗就牆撒尿似的,接著將傘柄抽長,把翻折的傘布按壓服貼放進傘套裡。不過那公共抽取的透明塑膠套本來就是為長柄傘所設計,細骨的三折傘畢竟嬌小,整個跌入套子裡,她就看著他拎著長長的塑膠套走來走去。
不過,完整看到他的長相是進診間後的事。不重視隱私的醫護人員一口氣叫三個號碼,務必保持一個躺在布簾內接受觸診,一個坐在桌邊的椅子上準備問診,一個站在門邊等候,整個流程就像是三聯畫,不讓醫師有一分一秒看不到病人,病人也多看守護神幾眼。
灰髮的醫師皮膚白裡透紅,說話慢條斯理,眼神帶有鄉愁和憐憫,與他面對面的兩分鐘,就夠知道這是個好好先生,放心多了。但遵照護士指示,解開扣子掀開上衣兩手舉高放在頭邊,仍然覺得非常害羞,身體麻木,兩眼低垂,兩眼垂直而下突然現形的兩座緩坡,上面的皮膚好像敷了兩塊濕涼的棉花,兩隻豆芽冒了出來。
這樣袒露約十秒鐘醫師便鑽進布簾裡,照著她的口頭提示,他手指打直按壓在潮退的平胸上,第二下即正中那塊令她心情擱淺的小岩坡。溫暖而柔軟的手,指端沒有一絲紋路,好像專撫觸這些香乳凝脂,從不做別的事。
她把衣著恢復原狀時清楚聽見簾外醫師說了一句,「男人也是會有乳癌的。」揭開簾幕即與診桌邊仰起臉來的男人對個正著,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兩人都有似曾相識的反應。醫師放下一本病歷,拿起另外一本,那男病患慌張起身要把位置還給她,想退回門後,那裏早就站著一個婦人了,他只好無依無靠的立在兩位女病患之間,好像一枝沒有傘面的廢傘。差點撞上他的護士沒好氣地說:「那裏不是還有一張椅子!」第二順位的椅子。她在心底默喊:「天啊!」
病歷上有印好的半圓形的乳房示意圖,她坐下來看著醫師在那上面他剛找到硬塊的地方標示一個圈,寫了一些字,一邊說著:「八點鐘的位置,大約一公分半。」
排定好照超音波和回診的時間,她盡快穿出診間,明知護士緊跟著要叫號,她把門用力拉上,甚至有那麼一刻是和護士隔著門板在兩個手把上各自使勁的。多一個人進去就多一個人看見他的尷尬。
天空清亮,地上也幾乎乾了,她愣在院門口,排班的計程車開到面前她急忙後退,往旁邊走,朝大樓後面遙望,忽然想起舊的復健科後面的人工小山有一大片杜鵑,她們都讚美過默數過花有幾種顏色。只是春天已經過去了,杜鵑不開花的時候平庸至極,不看也罷。母親初到這裡看骨科,那時的主治醫師是一位說話急切的殘障人士,後來跟著朋友吃了一種救骨聖品,復健半途而廢,沒有持續回診,隔兩年就找不到他了。
她走在車道外緣,伴隨著一部部下滑的計程車步下斜坡,沿著馬路前行。雨後露臉的陽光雀躍金燦恍如朝陽,直射眼睛,持續了上百公尺,路況良好,走動不怎麼需要看路,還可以邊走邊挽起頭髮。那陽光突然不見了,她緩下步子,發覺自己走近一處黃昏市場,篷遮下還有些雨天的濕霾,市場口散列幾位年邁的臨時菜販,鄉下農夫的樸實長相和裝扮,粗鄙的蹄蹼前面擺著一個小圓篩,或直接攤開提袋放在地上,裡面的蔬果青脆誘人,讓人看了心情開朗。
最旁邊竟然有個人蹲在地上賣起郵票,老菜農都自備小矮凳,他在地上鋪了一層報紙,被殘留在毛細孔的雨花吸黏住,遂一層一層地加上去,直到旁邊的老伯說:「夠了啦!」最後蓋上一條桌巾似的白布,把一組一組放在迷你透明夾裡的郵票陳列上去。
賣郵票的男人始終沒有擔起頭來,總有一些小細節需要調整,他一直垂臉以對,手撥撥抽抽,好像一個人在下那盤棋。白色棒球帽,紅藍格子襯衫的弓肩,露在卡其短褲外的膝蓋,露在酒紅色皮涼鞋外的腳趾頭,她由上而下盯著這座小塔,以及塔前迷惑他自己的一方貢物。她打算捧場到他擔起頭來為止。
兩個放學的高中男生走到他的郵票正前方,他好像想起似的趕緊把郵票掉頭向外,每一組都貼有一張紅框的小標籤,上面寫著阿拉伯數字,「25」、「30」,他還沒全部換好方向,他們就走了。低處傳來一聲爆裂的屁聲,鄰旁的老菜農自首地笑了起來。又有人走向他的郵票,且立刻蹲了下來。「可以拿起來看啊!」賣郵票的男人含糊地說了一句。
她認出蹲下來看郵票的人是那個看乳房外科的男人,那把傘還背在背後。他又再一次突如其來的仰起臉與她相對,她慌張撇開臉去,發現老菜農還在新奇地張望那個小集郵檯,好像那是一畦畦奇美無比新品種的苗圃,不料他卻躍起追問:「我們剛剛在裡面才碰過面對不對?」她繞過他,蹲了下來,用手指點出剛剛假設性物色的郵票,「我想要這個跟這個!」心想他會不會正由上而下打量着自己,方便寬衣解帶做檢查而穿了寬鬆的上衣,頭髮扎起來,目光如同雨珠可由頸項滑落胸谷。
他跟著蹲下來挑選郵票。老菜農在旁邊出著意見,「這個好,這個也漂亮!」他知道她買的是古董汽車和滑雪的郵票,她卻不知道他買了什麼。
雨天帶傘沒帶書,沒書可夾,她暫且將郵票收進化妝包裡,順便把裝有濕雨傘的塑膠袋從背包裏拿出來,走到垃圾堆邊取出雨傘,倒掉袋中的雨水,然後抽出傘骨,撐起傘來,回頭尋他,又是一眼即與他四目相望。
他把從醫院嚼到現在的口香糖吐出來,丟到垃圾堆裡,說:「我收在皮夾裡!」接著將皮夾插到牛仔褲後面的口袋,一邊撐開傘一邊笑說:「晾乾!」
「這是女生的傘?!」似乎說錯話了,她趕緊又說:「很漂亮!」
「我妹買的,她是美術老師,她集漂亮的郵票。」說著他舉高傘,仰臉觀賞,稚氣的下巴形成一條船舫的弧線。為了讓她看清楚,又把傘放低成一朵大菇,水藍的底色,佈滿寶藍與深藍的小斜線。
「好像雨絲!」她說。
「你喜歡跟你換!」他說。
「不行!這是贈品,好天氣才用好傘。」她繼續沿著馬路走。
「我不介意啊!」
「我介意!」
同行了一段路,越過一間公園一座學校和兩個公車站,她把雨傘收起來,他跟著也收。她覺得自己似乎喜歡聽這折疊的聲音,像拆卸帳篷,也像操槍。
「我們要不要再見個面?等那件事處理完,不管怎樣,再見一次面?你打給我或Email。」他遞上一張名片。
「我不喜歡名片!」她說。
「簡單!」他跟路過的高中生借了一枝筆,還需要回想才寫下姓名、地址、電話和Email。高中生沒耐性等便走開了。
他追過對面馬路去還筆,她一路看著他走入一群少年郎裡,模樣更加稚氣,在他回頭前她趕緊掉頭走她的路。
他追上來,高興的說:「剛剛那個同學我是認他背上黑底白色骷顱頭的束口袋,但是你,我已經可以記住你了,不靠雨傘或任何東西!」
她笑笑說:「是嗎?」
陳淑瑤
一九六七年生於秋天的澎湖農村,就讀馬公高中、輔仁大學。一九九七年參加文學獎比賽展開文學之旅,曾獲時報小說獎、聯合報小說獎、吳濁流文學獎、國際書展大獎、金鼎獎等。現居台北,栽培小樹,眷養青苔。
著有短篇小說《海事》、《地老》、《塗雲記》,長篇小說《流水帳》,以及散文集《瑤草》、《花之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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