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討西洋文化,則必須回溯到希臘,早期是以口述文化為主,例如吟唱詩人荷馬一面彈奏樂器,一面敘述特洛伊戰爭和奧迪修斯海上漂流的故事。至於思想的交流則透過對話,比如說,西元前四六九年,蘇格拉底出生於希臘雅典,父親是工匠,母親則是擔任助產士。長大後,面對雅典和斯巴達的戰爭,雅典吃了敗仗,蘇格拉底開始批判當時虛偽的宗教,因此被扣上煽動年輕人的罪名,遭到當局的逮捕,最後命令他喝下毒酒。蘇格拉底鋃鐺入獄時,開始書寫作品,於是監獄變成他的書齋。回溯西方早期的書寫文化,監獄無疑是書房的原型,即使現代專業作家的創作時空,在某種程度帶有短暫的「自我囚禁」。
當時,書寫的工具是蘆葦筆,墨汁是煤、水、樹脂所調製而成的,至於紙就是紙莎草紙,由埃及進口。但蘇格拉底早期並不重視書寫,因為當時習慣在廣場探討思想,傳播知識,而通過對話激盪出智慧的火花。廣場是神殿、市公所、噴泉的所在地,同時是思想意見交流的空間。
此後的希臘羅馬就出現了書店,但書架擺的是一卷卷的紙莎草本。顯然,從書店的圖像可以想像當時貴族和學者作家的書房。蘇格拉底之後,思想不再是對話,而是個人的沉思、冥想。到了基督教成為羅馬的國教,書寫文化的過渡期出現,教科書使用皮紙,但文學作品仍是紙莎草紙。接著,日耳曼民族入侵羅馬,中世紀正式登場,羊皮和小牛皮取代紙莎草紙,這一來書本的外觀開始起了變化。
中世紀的歐洲是基督教世界,教會主宰一切,閱讀跟書寫也受到教會的影響。當時流行的「斜面桌」又稱為「閱書桌」本來是擺置在教堂內部的講壇,如聖葛雷高里。但後來個人便用來閱讀,後來則成為書桌。
在中世紀,彩飾手寫本一直是主流,版面的尺寸,字體大小、插圖完全依照個人的風格而定。除了教會的《聖經》、時禱書之外,威尼斯和日內瓦也出現私人的出版工房,平時聘請一批抄寫員以手抄的方式製作書籍。就其演變的過程而言,從中世紀到十二世紀各地教會和修道院都設立「寫本製作室」,但到了十三世紀這種寫本工房急速沒落。究其原因,都市日漸發達,而巴黎、牛津、劍橋等大學開始登場,代之而起的是,具有世俗意味的「商業寫本工房」逐漸興起。例如,伯艮地公爵曾經造訪羅瓦澤概儺僖S工房,並訂製書籍。其實,出版工房並不是為教會服務,而是為王公貴族製作精美的「時禱集」。這種時禱集制定祈禱的時間和內容,一開始限於貴族,但後來則擴散到民間男女。一旦大量生產之後,很容易被一般人所擁有,也因此個人的書房開始出現。
中世紀的修道院可以說是呈現近代書齋和出版的原型——圖書室置放書籍,寫本工房製作書籍。比如說,本篤會規定修士一天要花四個小時在迴廊讀書、思考。自十三世紀以後,學問的流通從修道院轉向都市,因為大學正式登場,加上附設圖書館,而且獨立於教會和修道院之外的寫本工房又相繼亮相。
中世紀流行使用斜面桌,到了十六世紀則跟平面桌並用,而桌面所擺設的物品日漸增多,如紙、鉛筆、信紙等。此外,貴族也喜歡摺疊式的移動書桌。一五二○年,德意志畫家杜勒到了尼德蘭一遊,訪問了《愚人頌》作者伊拉斯謨,四年後完成了畫作「鹿特丹的伊拉斯謨」,在作品裡,可以發現他書齋裡的平面桌上加了一個小斜桌,而眼前放置一個花瓶,至於左邊則有四冊的精裝手抄本。在寫作時,他左手握著墨水瓶,右手持著孔雀毛筆。從這張畫作可以推想當時書房的情景。
書齋成為個人的孤獨空間,既可以寫作,又能夠透過想像、思考讓自己的意識悠遊各地的空間。以蒙田為例,他於一五五七年擔任波爾多最高法院評定官,一五七一年退休後,隱居在自己的城堡,過著讀書和內省的生活。就城堡內部而言,一樓是禮拜堂,二樓是寢室,三樓則是書齋。每天一起床,向母親請安之後,便走上書房,過著孤獨的生活。他指出,整座書房位於塔樓,是圓形的空間,桌子和椅子成一直線,眼睛一轉,就可以看到每一本書。蒙田深知書齋帶有憂鬱的元素,處於這種空間精神充滿活力,但肉體卻失去元氣。面對這種宿命,近代人則樂此不疲。
到了十七世紀,家具邁入一個新階段,換言之,為了書房的「書桌」(writing table)開始亮相。有趣的是,法國女貴族創造沙龍,每個禮拜總會邀請文人藝術家來家中客廳跟來賓談文論藝。至於她們自己的閨房裡,不但是化妝室,也是書房,一面照鏡子,一面寫文章。當時還誕生一位女性書信作家塞維尼夫人,她的書信集在法國文學史還占有一席之地。至於喜劇作家莫里哀更創作出《女學者》的戲碼。顯然,女性開始在書寫和學問的世界嶄露頭角。
此外,王公貴族也成為大蒐藏家,接著圖書館也開始登場。回顧十五世紀中期,古騰堡研發一部印刷機,印製歐洲第一部活字印刷書籍《古騰堡聖經》。這種印刷術帶動了知識革命,同時讓書籍出版更加快速。
丹尼爾楣並僑蕈g因為信仰新教的胡格諾教派,以致遭到法國放逐而流亡到尼德蘭。後來成為奧倫治公爵的建築師,並於一六八九年跟瑪莉結婚後,成為英國國王,馬羅也跟著他到倫敦,並負責漢普頓園的室內設計,他留下一幅銅版畫「圖書館的內部」,呈現圖書館的內部景象。除了一扇窗和通往隔壁房間的一道門之外,前後左右都是擺滿書籍的書架,書桌是由平面桌和斜面桌構成的,椅子後面是壁爐,上面有一座時鐘。
十七世紀,書齋開始蛻變成近代的公共圖書館。換言之,王公貴族的私人書齋面對公眾解放,而成為公共圖書館,例如,畢業於牛津大學,後來擔任外交官的湯馬斯楫i特雷爵士的波特雷圖書館,以及巴黎馬扎然樞機主教的馬扎然圖書館。至於大英圖書館更是馳名世界,馬克思於十九世紀中期流亡到倫敦,能夠撰寫《資本論》,則不得不歸功於館內的藏書。
從過去的貴族社會到十九世紀的市民社會,可以看到貴族的大書齋因解放而成為圖書館,這一來書籍不再是集中在少數人身上。尤其是,一八三○年以來,近代都市的興起,居住空間日漸狹小,因此到處可以看到家家戶戶的小書房。
顯然,有些人家的書房雖然無法跟圖書館相比,卻能夠發揮小學校的功用。例如,英國女小說家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出身於書香世家,父親是名學者萊斯里·史蒂芬,曾主編《國家傳記辭典》和《五穀丘》雜誌。她父親交友廣闊,許多文人學者經常出入她的家裡,因此吳爾芙從小就認識亨利·詹姆斯和喬治·梅瑞迪斯。
但她家仍秉持維多利亞傳統:重男輕女,加上吳爾芙從小精神異常,以致沒有接受正規教育。不過,吳爾芙本身才氣縱橫,天資聰穎,透過不斷地努力,天天待在父親的書房博覽群籍。長大後,吳爾芙推出許多精彩小說,如《美麗佳人奧蘭多》、《達洛威夫人》。此外,她透過犀利的文筆在英美兩地的報章雜誌撰寫書評,並探討小說創作和兩性關係。吳爾芙也與她先生萊歐納德合開霍格思出版社。值得一提的是,吳爾芙在五十歲時接受劍橋大學聘請,擔任克拉克講座教授,而她父親萊斯也曾榮獲此項職位。
在吳爾芙的有關兩性論述中,以《自己的房間》評價最高。過去,她分別在紐納姆藝術學校和格頓女子學院發表演說,後來,她將這兩篇論文修改後,集結成書。在書中,她探討女作家在西方歷史的處境和努力。同時,她更以自己的成長過程和生活經驗為基礎,娓娓道出成為女作家的條件。她自小就有自己的書房,長大後自己因出版小說和寫書評,以至於可以請人做家事。如此一來,便有時間從容不迫地寫作。因此她指出,要當女作家,首先自己必須要有自己的書房,接著更要有錢。
至於有些作家因自己的作品大為暢銷而成為蒐藏家,比如說,快要年屆知天命之年的符號學家艾可(Eco)在四十八歲那年終於可以掛上「作家」的頭銜,這要歸功於《玫瑰的名字》。他所居住的小城堡,是由耶穌會的一家學校改裝的,位於米蘭郊外的小山丘。這座城堡的龐大空間容納約四萬冊的藏書,而且大多是珍本書。當然這些的花費就是來自於優渥的版稅。
回溯西方早期的書寫文化,監獄無疑是書房的原型。在歷史的進程中,社會、文化、政治、經濟的種種變化讓書齋呈現不同的意義。不過,有些本質的意義,如蘇格拉底當年在獄中的寫作情景,即使現代專業作家埋首於書房之中,某種程度仍然帶有短暫的「自我囚禁」。
◎作者簡介
辜振豐/嘉義朴子人。任教於東吳大學英文系。著有《歐洲摩登》(即將上市)、《時尚考》、《布爾喬亞》、《時代精神》、《時尚金光黨》、《東京讀書筆記本》、《日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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