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細節密,頃刻之間,隨即天明。
在夢裡,她跟他說起這首偶然讀到的日本短詩,他們見面時總是聊文學居多。她問,夏日之夜為何有如苦竹?這苦竹是什麼樣的,一語未畢,他突然湊過臉來,探舌在她眉心之間舔了一下。
她一驚,醒了。天已大亮,夢境還很清晰,還沒有被外界干擾,那充滿挑逗的一舔,分明還在眉心,濕潤舌尖的力道令她驚異、悵惘,既然是夢,為什麼沒有夢久一點。
下午一點,她敷上淨白淡斑面膜,躺在香妃竹榻,空調森森送爽,想起這一節,已經失去那種顛倒魔力,只覺得可笑,這樣的春夢竟會是跟他?那麼一個拘謹膽小的老男人,從不敢迎看她大膽的眼光,只在她移開目光時才偷瞥一眼。難道我會吃了你?她暗笑,就是要吃,也輪不到你。
四十多歲的她,喜歡看青春洋溢的小夥子,二十左右,五官分明唇紅齒白,目光要單純,態度有點青澀,身材嘛,要結實偏瘦。像山裡一棵棵修竹,在晚風斜照中輕輕搖曳,對,就是那種感覺。常常可以看見這樣清秀可人的年輕男孩。以前,當她如鮮花初綻時,她沒看見,忙著躲避陌生男孩的眼光。那時候,那個保守的年代,她穿著白襯衫和長裙,頭髮抿在耳後一絲不亂,胸衣外一定要加件小馬甲,不能讓人看出任何胸衣的樣子。歲月匆匆,她踉蹌跌入胸衣外穿,肩帶外露的年代。
男孩總是看著她,一群女學生放學從那條有男校的路上經過,她感到許多突然亮起的眼睛,一閃一閃。她目不斜視。所以,一直要到這麼多年後,她才能看見,好整以暇地打量,一株株頎然而立嫩青如竹的男孩。
對街馬路那家理髮院,就是那麼塊寶地,養著數個清秀的男孩。年齡足以當她兒子的七號,頭髮理得極短,只在前額處留了一絡長髮,染成金紅,青青頭皮有了那絡紅髮平添幾分妖媚。他擅長吹鬈髮,梳子一捲一拉,吹風機首尾並用,熱氣烘上,吹出一股一擰的復古麻花,把兩邊兩股鬈髮在臉旁一拉,彈回,輕觸她臉頰。
十號是新來的師傅。那天她從長鏡裡看到他,坐在一旁等客人,側臉線條清極俊極,正面看去,臉略窄,眼梢上揚,紅唇像刀削般分明。他的眼光接觸到她,低頭一笑。下回,她指定找他吹頭髮,在鏡裡把他看個夠。
五號還是個小孩,身形沒長全,但雙瞳盈盈,十指修長有力。那一回他替她洗了頭,鬆頸按肩,輕攏暗捻抹復挑,她閉眼任他按去,按著按著,他笑,「姊,怎麼妳肩膀在動? 」「唔?」她睜開眼。「我手一邊按,妳肩也跟著動。」
「有嗎?」她否認。
有嗎?她問自己,剛剛真的應和著他的手勢,你進我退我進你退如跳探戈倫巴?她暗暗嘆氣。
他們每回總甜甜叫她姊,央求她把美髮卡再充個幾百元,買一份促銷中的水療護髮,或是燙髮染髮等各種高額消費。她或應允或搖頭,篤定如山卻又忍不住微笑。就像看孩子在面前撒嬌要糖,給或不給,全憑她高興。
她至此完全懂得,老男人為什麼喜歡小姑娘。
但是那個老男人,夢裡的那個,倒是老成持重,沒有多看班上年輕的太太。眼觀鼻,鼻觀心,他看著桌上那本上海話課本。小區會所開辦的上海話課,一班六個太太,年歲相當,孩子都上中學、大學了,陪著先生在上海,家中大小事務有阿姨打點,學上海話打發時間,學三句忘兩句。她倒是很認真,從小就喜歡語文,特別喜歡用各種語言賣弄嘴皮,她是唯一返課時能流利讀出課文的學生。
休息時間,太太們聊天,她拿書到老師身旁請教「坐」和「做」的發音。老師一看她過來,突顯慌亂,顫抖著摸索桌上眼鏡,她也詫異,但還是把問題問了。老師嚴肅示範二字發音區別,她細辨其中差異,在課本上寫下:坐,俗,做,卒。她微嘟著嘴,索吻似的,從噘起的紅唇送音。嘴唇是她五官裡最美麗的一部分,飽滿豐潤,唇型微翹。
然後,她開始注意到老師從不抬頭看大家,但只要輪到她讀課文或發言,他便帶著一種愣愣的神情,專注地從厚厚的鏡片後望過來。她並不是班上最年輕,甚至不是最漂亮的一個。有個成都太太,皮膚白皙,熱情爽快,常邀大夥兒到她家吃火鍋。
每回休息時間,她都去請教老師,但是說話的內容從上海話慢慢變成文學。他是退休的中學老師,年輕的時候也是文藝青年,到現在還固定閱讀上海文學等小眾嚴肅文學刊物,曾經出過一本書,早就斷版,家裡的孤本不願給她看,怕她笑話。結婚前,她做過幾年編輯,中外文學作品也看了不少,兩人有了共同話題,這是其他太太無法介入分享的話題。來上海多年,頭一回遇到可以談文學的男人,向來見到的都是老公生意圈裡的人,股票和房地產,設廠或培訓,具象而不能抽象。
她把一周一次的敷面,移到上海話課前。輕敷脂粉,淡掃蛾眉,不動聲色地打扮起來。她的腿仍然纖細修長,她穿塑身有彈性的煙管褲,緊貼合身的牛仔褲,揚長隱短的名牌恤衫和短外套蓋遮住發福的腹和臀。她讓五號把青絲護得發亮,十號染成咖啡紅,七號吹出嫵媚的鬈髮,低低束成馬尾,用珠圈盤在腦後,或披散肩上。
相較起來,對手簡直是一成不變,從春天到夏天,他只是脫去那件米色夾克,裡頭是單色恤衫和起了毛球的西裝褲,天氣更熱,恤衫換成了短袖。中等身材,一張缺乏個性的老實臉,眼睛因為高度近視常帶著一種空茫的神情,幸而有股書卷氣,不惹人厭,更幸而他不時在鏡片後追隨蝴蝶般翩翩的她。
就跟對五號七號和十號一樣,她也是篤定如山又忍不住微笑,一個要糖吃的老男人,提供了一個繼續愛美扮俏的動機。她不想知道他下課後的生活,一周三個小時上課之外的家庭和其他種種。她也在他面前保持神祕,台灣,已經讓她有異國情調,再加上住在這種小區的多金暗示,她擁有的是他無緣窺見只能想像的奢華生活。
一個月,一或兩次,老公會在不加班沒有越洋電話開會的晚上,突然坐到看電視或看報的她身旁,她清楚今晚又有任務了。她履行任務前會穿上各種鮮麗或絲或綢的性感內衣,在浴室對鏡苦笑。在床上,她緊閉眼睛,隨意召喚五號七號或十號。但她從未,從未,召喚過他。如果他看到她穿著這種內衣的模樣,肯定嚇得面紅耳赤,眼鏡都要從臉上跌下來吧?但昨天的那個夢,那一舔,卻讓她懷疑他也許不像她想的那麼畏縮膽怯,反而暗藏著一種爆發性的熱情,在她猝不及防時,將勢如破竹襲捲她征服她。
無眠的夏夜,火燒火燎,空氣膠結黏稠,浸滿汗漬的裸身輾轉於滾燙的席榻,企望綠竹生涼,企望竹林生風,企望終結這漫漫長夜折騰的天際曙光,但夜風無情,不消暑熱卻讓弱竹顫慄呻吟。老公那斷斷續續的抽送,濁重的呼吸伴著打嗝放屁,五號的手指,七號的熱風,十號的俊臉,繁複交錯,一節又一節,一輪又一輪。她從未,從未,在此時召喚他,求他幫忙,求他讓她自覺美好,就像白天那樣。
她怎能如此分裂,分裂若此?
兩點差五分,她在眼皮上抹上最後一筆發光的銀色眼影,帶上課本往會所款款而去。她喜歡晚幾分鐘進教室,讓他小小擔心一下她是不是缺課了。但是教室裡只有他和成都太太,看到她進來,兩人都鬆了口氣。她挑了遠一點的位子坐下,不看他。
過了十分鐘,沒有別人來。成都太太說了,「大夥兒都出去耍了,肯定是,今天,還上課不?」
他有點猶疑,「妳們,要上嗎?」
她還是不看他,只望著成都太太,「妳上不上?」
成都太太有點抱歉地笑著,「其實我待會兒也有事,本來就要早點走,不過,對老師不好意思吧?」
他好脾氣地說:「不要緊,下星期再上吧,我,我也有點事。」
成都太太走了,她站起身拿了課本,有點忿忿對他說:「你有什麼事?」這是今天頭一回正眼瞧他。
「沒,沒什麼,不要緊,妳要是想上,我們也可以……」他把眼鏡取下又戴上。
她提議在小區走走,天氣這麼好。這是上海聞名的涉外小區,占地極廣,四周高樓中包綠地,樹影婆娑鮮花處處,有池塘假山,還有戶外泳池白沙灘。他們走過兒童嬉笑追逐的白沙灘,走進池塘邊柳蔭深處。兩人面向池塘而立,塘裡有一群錦鯉,色彩斑斕,看到人影,都聚到他們腳前,等待著。
這一路兩人都沒說話,沉默中,有種說不出的壓力和密度。她竊喜於這壓力密度,彷彿他們之間的確是有著什麼曖昧不明的情愫,這情愫在發酵中,一步一地雷。但他如此認分沉默地跟在一旁,卻又讓人感到委屈,堵得心頭發悶。她終於抵不住了,笑著說:「昨天讀到一首小詩,挺有意思,卻又不太懂。」她才念了詩的上半,他便接著念完。
「原來你知道,那麼,這夏日之夜和苦竹,是個什麼關係?」一問出口,突然感到眉心被刺了一下,臉色乍變。
「怎麼了?」
她舉手摸眉心,「不知道是什麼,蟲還是什麼?」
「我看看。」他湊過臉來,跟夢裡一模一樣。兩人臉挨得很近,他的吹氣拂到她臉上,他的臉也霎時漲紅了,鼻翼緊張地掀動,眼神裡有種很陌生的什麼。她心跳突然飆速,搽著銀亮眼影的眼睛盯著他,紅潤性感的雙唇等著他,命中注定的事她不能負責。但他馬上退回去了,垂眼看自己的腳:「沒,沒看到什麼。」
「哦,沒有嗎?」她雙手抱胸,把課本緊抱入懷,以免自己把課本扔到他臉上。
「咳,那個苦竹我曉得,」他清清喉嚨說:「中看不中吃,滿山遍野瘋長,密密麻麻一大片,人到裡頭,就像天黑了一樣。」
那天深夜,當老公氣喘吁吁壓住她時,她試圖召喚他。有何不可呢,不過是另一個跟她不搭界的男人。他來了,但只是把眼鏡拿下,疲累地揉揉眉心,然後瞪著一雙空茫的眼睛說:忍著點,天,就要亮了。
◎作者簡介
章緣/本名張惠媛,台大中文系畢業,美國紐約大學表演文化研究碩士。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央日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作品曾入選爾雅年度小說選三十年精編、中副小說精選、台灣筆會文集等。著有短篇小說集《更衣室的女人》、《大水之夜》、《擦肩而過》,長篇小說《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