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想像力有多大的後座力

文/賀景濱    

三月十八日晚上,柏林仍瑟縮在春寒抖顫的水氣中;但位在萬湖邊的柏林文學學會,有一場暖哄哄的、來自台灣的朗讀會正在舉行。近尾聲時,主持人梅科(Meike Schlüter)用德語朗讀了幾段《去年在阿魯吧》的譯文。隨著她戲劇張力十足的腔調,席上不時迸出竊笑或爆笑聲。我沒聽過這麼挑逗的聲音,即便聽不懂半個字,還是能誘惑你一步步陷入那不可知的情境中。直到末了,梅科問了一句話,才讓我驚醒過來。

她問:「這書中出現了一大堆未來生活的新發明,你認為哪些裝置真的可能實現呢?」

我想起當初發表第一章的虛擬實境後,不到一年,任天堂就推出了體感遊戲Wii;書中提到了自動對話程式、可以上網的隱形眼鏡,但小說出版後兩三年,蘋果就推出了Siri,谷歌也推出了智慧眼鏡。

且慢,這其中似乎隱藏著一個弔詭:你預測的東西實現的愈多,可能代表你的想像力相形愈發薄弱。

怎麼說呢?

回頭想想看,網路出現前,在成千上萬本科幻小說中,有誰預見了WWW這怪物?

但梅科的問題顯然不僅於此。《去年在阿魯吧》也提出了近似的問題:我們文明最大的謎團是,為什麼只要我們想像得到的,最終都會被發明出來,只要不違背物理定律的話。

是的,就是這道物理定律,把科幻和奇幻小說勉強劃出界線來。在奇幻小說中,其實你也可以看到藏在背後的潛規則;只不過那些規律,並不是出於自然的限制,而是來自作者人為的干預。例如,你一定要戴上魔戒,才能獲得無邊的法力;再不濟,至少要買根魔法棒,才能像哈利波特點石成金;或者,吞下九轉還魂丹,立馬增進一甲子功力。

當然啦,物理定律也常在推翻自己。《封神榜》裡的千里眼順風耳,《西遊記》裡的騰雲駕霧,用今日的眼光看,還能叫奇幻嗎?

就發生學的角度看,奇幻當然是神話的直系後裔。也只有在啟蒙運動後,科學的唯物史觀橫掃歐洲之際,才會孕育科幻這樣的怪物。從此,唯物唯心,分手揚鑣;物理定律和作者之心,殊途再難同歸。

但我們要怎麼看待更晚出現的魔幻寫實呢?魔幻跟奇幻要怎麼劃分?更重要的是,文學史要怎麼解釋,為什麼科幻在北美開花結果時,魔幻卻在南美悄悄滋生蔓延?

從文本內容看,魔幻寫實當然沒有物理定律那一套,也拋掉了魔棒神丹的包袱。魔幻寫實是扣緊現實的夸飾和變奏,唯一的規則就是要逼近現實,但在逼近時,所有不可思議的、超現實的事件就這麼發生了,既隨性又任意。力大無窮的男人被槍殺後,血會從郊外一直流到家門前,讓媽媽知道他死了。迷死人的美女平日不愛穿衣服,只愛剃光頭,有天隨手抓住晾著的床單就此飛天消失了。這其中毫無因果可言,一如法蘭茲卡夫卡的超現實,但賈西亞馬奎茲卻一再堅稱,這絕不是超現實,這是拉丁美洲的現實。

再一次從發生學的角度來看,現代主義的超現實是對上一代寫實主義的反動,認為寫實主義已喪失了解釋現代世界的能力。而魔幻寫實則是對超現實的再一次反動,或者,你說是寫實和超現實的私生子也無妨。因為在那片飽受殖民摧殘、高壓統治的土地上,在每個人隨時隨地都可能無故蒸發的時代,只有魔幻寫實,才能描繪出滿載著屍體的一百節火車,迤邐駛過香蕉田的奇景。

從前從前,不管是宿命論或超自然信仰,不也都這樣藏在被壓迫、被剝削的民間傳說裡嗎?

奇幻可以創造自己的王國和歷史,科幻則聚焦在未來或未發生的歷史,但對飽受壓迫的小說家來說,他們更急切地想從過往的歷史尋求解答。這就是魔幻寫實充滿了那麼多國族或家族書寫的源頭。《百年孤寂》說穿了,問的就是這個問題:拉丁美洲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好了,到此我們可以得到「民主自由是科幻的搖籃,專制獨裁是魔幻的溫床」這樣的結論嗎?

不,這只是表象。台灣這一百年來,歷經了殖民、獨裁和民主的沖刷洗禮,魔幻和科幻並起並存,自然不足為奇。

但關於想像力,我們還沒談到本質的問題。

當初,哲學靠著懷疑邁出第一步,文學靠的是想像。但是回歸到最基本的價值觀,如果所有的想像,不管是奇幻是科幻還是魔幻,要是喪失了對現實的批判和省思,那跟無的放矢有何兩樣?就是在這一點上,《愛麗絲夢遊仙境》和《哈利波特》的價值高下立判。

但最根本的問題還在於,對現實的批判和省思,為什麼要藉助虛幻的想像呢?

從結構主義的角度看,從在篝火旁講述第一個狩獵的故事開始,或是在洞窟壁上畫出第一隻牛時,顯然有兩個世界在智人腦內分裂開了。一個,是經驗構建的現實世界;另一個,是用符碼或聲腔構建的、人為的、或說是藝術的世界。而長踞主流的「鏡像論」,總是把藝術當成現實的鏡像。竭盡所能的模仿現實、貼近現實、甚至服務現實,都是鏡像論的徒子徒孫。

但說穿了,鏡像論也是人類眾多的想像之一而已。

看看我們的現實吧。宗教,是發源於恐懼的想像;部落、酋邦或國家,是基於結合需要的想像;法律,來自於我們對公平這種渴望的想像,而歷史,從來就是我們用符碼構築的共同想像。為了分配權力,我們甚至想像出君權神授或天賦人權的這樣的學說來。自由、平等、博愛,我們用這些想像做了多少事?要是沒有想像出鈔票和股票,我們哪能構建出台北101這樣的現實?

科學像棈靈炸彈,一再摧毀我們認知的現實;像雷射手術刀,一再切割改變現實。但文學的想像力像狙擊槍,只要射出一發子彈,光後座力就能讓現實顫抖漣漪不止。卡夫卡、馬奎茲都這證明過這點。

愛因斯坦說:「想像力比知識重要要。」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沒有想像,沒有文學;沒有想像,更不會有我們如今這樣的現實。

所以,我們其實不用問,未來還會有什麼新裝置或新發明是可以想像的。

實情是,我們一直都活在想像中。

一直是。

註:這場名為《聽見那島》的朗讀會,來自文化部的台德文學合作交流計畫。從今年起一連三年,由台灣文創發展基金會每年送三位台灣作家到德國的柏林文學學會(Literarisches Colloquium Berlin)駐村一個月,並在駐村期間參與以讀者為導向的德國萊比錫書展,現場朗讀並介紹作品給歐洲書迷。今年前往的作家是小說家郝譽翔、鍾文音、賀景濱。六月十日晚間七時台北華山文創沙龍將舉行一場駐村經驗分享會,由三位作家現身與談,讓台灣聽見世界。

賀景濱

著有《速度的故事》、《去年在阿魯吧》。一九九○年,以〈速度的故事〉獲時報文學獎小說首獎。二○○五年,以〈去年在阿魯吧〉獲林榮三文學獎小說參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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